152.
这本该是罪箓之书所写。
洛方记得那一小方书册,比巴掌大,翻来覆去都是腐朽味,封面只写了四个字。
“呵、吽、哆、嘻。”
窃语如是念在耳边,佛不像佛,道不归道。
像黑雾落在光影之间,它化出人的双脚,每步踩在长廊悬边。千万身紫纱飘起,手中捻着木槌一齐敲下。
轰隆!
雷霆万钧之声叱天,千重万重倒如山河,它们就这样响了多少声。而木鱼托着红绸布,一点一寸陷入掌心的雾里。
咚咚咚。
沓沓沓。
眼前一步跟两步,随木槌高起又落下。再听两声响动,镇潭的死水牵成一条线、凝做一股绳,荡着秋波从底层悬飞。
“宁无瑕……”波澜折下的光灼目,洛方半眯起眼,勉强看清了里面的人。
那也或不是人。
人者无影,鬼亦无身,她好似介于半人半鬼。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左右想不透,洛方索性摒弃了俗人心。思绪绕着神鬼,目光探向黑雾缭绕的身影。
它们千万成人,看似又如一体,裹着黑雾皆是张牙舞爪。
迷障延向天地,在一瞬像乌沉的纱帐垂下。无数气息滚动风,不过转眼之间,朝着八方笼罩而去。
此时长廊化有一具身躯,那女子笑说:“千年前,我寄于楼阁……那时罪人困中,称我为瑕。”
紫裙顺抚在鞋边,她挽着金缕披帛,额上一颗珠像极了睁看的双眼。
端睨有善,勾长一线可谓锋芒。
而洛方早知它会惑人心,当是低头不见。垂下的目光却不巧,得见入庭者背着赤红,飞翅的凝目就如女子望来一眼。
他莫名一愣,仓促又躲开了面具,“明楼与你是何干系?”
“莫须有。”
不同小孩的退避,绣姑姑一步徘徊渡边,突然笑出声:“何必想一出执念?瑕者,生难得生。”
“生难得生……”念的旧话无人不识,洛方反复捻着字,回忆山壁的刻纹,却是再学了一回。
“所以她是生不死、死不生?”
小孩问得笃定,面具后的两只眼也抬起,后话惊得像槌下惊雷:“飞兽就是斗祸。”
寥寥六个字,在场的人并未忌惮,笑目都露了赞赏。
“姑姑所说不错,你很聪明。”宁无暇一脸温和,颔首似是认也不认。合掌拍出声,身后散开一团黑雾。
它们狰狞如兽,铺张似蝶,逐影追赶明楼的出口。
“百年而已,明楼易主……那时仙人厌世,称我为斗祸。”无意窗外的化蝶,她垂低手腕,只留了小影塑回身体。
随着雾气重重裹覆,相熟的面容消散,猩红目睁在雾后。像是不熄的火,它钉着洛方的身形,最后从气缕凝了两具身体走上前。
“后来宁家无后,求愿与我……而我为自己,称名宁无瑕。”女子笑盈盈,仿佛昨日的初见,朔雪飘在对视之间。
“宁无瑕。”
洛方的高尾发垂下铃,正巧银中透白,衬得藏蓝衣袍越深。
“后来呢?”他亦如昨日问,身影拨长,看着眼前浮起一桌茶。而观棋两人外,一双手正捧着杯洗。
“人若存一日,斗祸生无尽……如我生自凡尘,我为人者。”讲话稍有乡音,妇人梳着包发,发下是空无一张脸。
那些肉裂开一条口作嘴,每说一句话,里头滴下血,齿下还在碾咬碎肉。
“人云亦云,我为传恶。家中大儿心种恶……实在可爱,他又生种予幺儿。”左右等不到少年的反应,她无奈似笑,收了残水就离开,转身换来另一身金贵。
步摇银聆,牡丹绽在每层裙摆,鎏金的鸾凤架在她高冠上,昂首好似红唇鸣声:“而人分九五,另一我饮琼露,我非人者。”
金贵身未坐下,宁无瑕敲着一颗黑棋,这时也轻笑,“猜猜是什么?”
记忆重叠两道影,她毫无意外看向了洛方。
“既不为人,那就是妖?”少年一眼未抬,手腕微动,捻在指尖的白子破开了重围,从纵横的无数条线脱出。
它利落掉在了地上。
噹——
“你很聪明,可惜太聪明。”好似巨响垂下的铁链,它晃得亮堂,一半束缚了北地的荒野骨,一半困着飞兽。
宁无瑕收回了最后一步棋,衣衫起身,趁着氤氲散没了谋局,她摸着少年的脸颊,“果然是东方家的孩子……”
从幻境开始,洛方久未变化的脸一愣,直到戴回封白面具。
“你说什么——”
“我算天下,知生死,而我只爱祸乱。”无意再多说,宁无瑕善着笑容。垂眼空无一物,又或扑飞了满天的蝶。
她站起身,紫裙走出几步,手里忽然又敲起了木鱼,“呵、吽、哆……”
“嘻!”
不同前面三声轻,重重一落敲动了有人的心。
长廊从黑雾里若隐若现,绣姑姑还站在边沿。底下一池死水也波荡不止,洛方终于抬起了头。
“你拿什么算?”他突然问,双目紧盯掌心的木鱼。它晃着亮光,叫人日夜敲捶,早已磨出玲珑相。
而宁无瑕端着笑,颔首点动了额珠,如实回答:“如意算盘。”
仿佛附和她所说,指尖方才点着悬处,啪嗒两声传来不远不近,茫茫黑影从长廊又隐见一人。
洛方看得沉默,面具遮住了所有神色。他早知人间荒唐,这地狱的人总会恶如鬼神。
天南地北,哪来不朽木?
它必是长生不化,拖着残躯也能生根发芽,从此葳蕤向云天的不死树。每一颗算珠都融着其主身肉,祭炼刀者的血。
洛方颤下目光,轻轻喊:“宋年庭?”
无人回应,除了千万影留下的宁无瑕,她笑得温和:“这个名字好听……既然是你所说,那他就叫宋年庭。”
153.
那只手纤而轻盈,却听哗啦一声,提起重砌了九十一块骨的算盘。
如意是雕花玉石,档上每颗珠子都已化朽。乌黑透下冷光,照清了走廊的两道目光。
“谋天下,谋你我。”
笑眼问如何,冷眼在旁观,他们对答案都心知肚明。
知道和共谋并不是同一回事。
深知宁无瑕是何意,洛方问来都是缄默。正如他猜想,女子也知少年秉性,索性一路出楼都没有劝言。
嘎吱——
只此一声是关合楼门,绣姑姑走在最后,手里的提灯离来时只剩芯苗火。甫一风吹过,颤颤巍巍,漏影像极了斗祸。
然而它们早已团团逃入天下。
洛方稳稳踩下一步,目光却望得长远。他看过明楼,每层都空荡荡,细处又有黑雾蛰在其中,最后大小皆是牵系了宁无瑕。
那身紫裙飘飘,如玉的姑娘已经藏好獠牙。此时转过头,含笑似是问人作甚。
能做什么?
拳头不够硬,本事不到家,小孩选择闭上两只眼。
“明日会有人新来,你不妨去瞧瞧。”绣姑姑似是知道他所想,黑袍下露出一丝温笑。
她与宁无瑕都不爱多言,手一递过,微细的灯火回到洛方手中。只待小孩最后一步跨入深雾,它就在眼下湮灭。
无声如是有声,又虚实响在了对方的耳边。
嘻——
“看戏自是热闹,去哪儿瞧?”洛方并未拒绝,面具后的眼珠一转,冷冽化光,探着雾里的动静。
那目光像风一般快,它咋也凝着芒刃,驱走了黑袍底下的不安分,也让想看戏的人悻悻而归。
路障就此一清全无。
绣姑姑无声一笑,没有立刻回答。反是亲身相送半段路,才似真似假叹了声:“你想找的都在另一条路。”
她无意多留,也不等回应如何。羽衣划破了黑夜,循着路又离开。
一直到银铃从微声消无,洛方还站在门前,摸着熄灭的灯盏。他心想历来的走尸客,还是阿书摇铃最动听。
不过旁人无利不起早,这一句善言又为何?
小孩琢磨不出,也不愿一夜辗转反侧。领着翌日的光,摸过黑袍底下的刀,他踏出了房门。
“哪儿去?”同屋的人突然出声,黑袍飘荡,几步就来到门边。
洛方抬了抬眼,回头看那空无的面具。
天师府不禁生杀,却对门下弟子尽心。出行历练都是不多人住,一来高台傲性,防他们下作手段,二来也为监视。
这会儿不见回应,同样的话,对方非要咬重了再说:“你上哪儿去。”
一字一句不多旁话,洛方收回了目光。漫不经心想着那份熟悉,张口却是说:“看热闹。”
因为绣姑姑也没安什么心,善言似是而非。左右不见好事,保不准还有黑黝黝的坑。
既是生死难料,洛方并不介意多带一人。
“要一起吗?”心中猜疑有定数,他回头一笑。面具沉沉隔开了真诚,留着模糊的善。
对方深深看回一眼,从风里应下一声好。
弟子的寝舍不远田埂,出门也没有洛方所想的偏僻。除了与人相顾无言,他看哪处都是长草偏倚,不见一点荒野。
而路上金沙吹拂时,另一头的人来往。有是结彩唱诵,一车载着锣鼓喧天。
“天公怜人,仙是吉兆!”
抛飞的纸经久才散,飘在半空,又落在田埂上。待白色的花绽下,后头人延着边路继续唱。
“今日仙人来,定是赐福于长青!”
“长青不绝——”
他们张着喜面,路过每一人都会喧说同样的话。直到小童跑过身边,洛方才知道,这儿原是叫请仙。
“当真请的仙人?”毫无遮掩,嘲讽几乎扎进了每一字。
经过巡道的探底,他看人非人,逐影都如鬼。大胆对上了身旁的打量,念着话突然冷下来。
“俗人都要腌入味了……里头真有仙人吗?”
“不然还能是谁?”同行的黑袍反问。
“譬如人心罔上,装神弄鬼。”洛方咬字缓慢,不论藏着的脸如何笑吟吟,一双眼都覆满了冷色。
掌中缚力加重,只为压制黑袍下的刀。它身是仙器,尚有仙人意志,自然为此情此景而动怒。
可他只能让黑袍困住,无法解开伪面。
便是如何忿然,呼息之后,洛方仍旧站在人群后。只因他知道,如今为过客,不能妄自多插一手。
除非万不得已。
小孩这般想着,握紧了刀柄。打这一回身,当真见了万不得已的人——穿衣束着袖,对方的体态不比后来消瘦,眉心却仍刻入了善。
“怎会如此……”
面具后的双眼颤着光,凝合那人背影,丢开了原本的疑惑。洛方停住脚步,嘴边唤出一个名:“左秋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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