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那领首的人是谁?
死人堆里的菩萨又是谁?
这些无用作事,洛方俱不知晓。他握紧最冷的刀,耳边只听得到,隔了门栏的风又吹出笑。
夜长了起来。
可是屋里没有丝毫回应,烛火燃下的时候,小孩的身旁才出现一阵响声。
咚咚咚——
是谁敲着门扉,那一轻一重追尾相落,细来颇有礼态。而如今非常,放哪户人家都不会有这闲心思,何况在夜时出。
“绣姑姑。”屋里的两人回过心绪,一先一后喊着话。快步走的是洛方,付今朝还留在桌边。
他动也不动,五根手指抚过脸,用掌心撑住了那张面具。封白一成不变,流光仍不见任何刻纹。
除了双眼,随身一处都拢在黑袍下。
洛方挨在门边,不紧不慢收回了目光。想这人的唤声之快,此番行举必不为失态。
若不是醉迷了心窍,那便是另有顾虑——
小孩眼神闪烁,莫名想起了巡道小册的戒律。半身支起脊骨,总归没有再背对哪一人。
“巡道已有一日,姑姑可还好?”他颔首低眉,问话也是巧妙,让屋外的人都拿捏不到错处。
至少绣姑姑抬起了笑。
大门张开了黑夜,她领着影子望进屋里,红唇剥落两个字,“你来。”
空空的话,一不点姓,二来也不随谁。
付今朝坐着不动,洛方一脸笑盈盈,也是靠墙不动。他们数着字,直到风里递来第二声话。
“阿春。”
说话的人又近了一步,苍白勾着薄骨身,熟面也在黑袍下若隐若现。
洛方放去了目光,前阵风沙已经沉在路上。而羽衣的主人随风飘,握着银铃,里面的垂珠照旧是悄无声息。
怎么又摇不出叮铃?
他心中忽有猜忌,就在黑靴迈步时,付今朝咽下了最后一碗酒,“路上别回头。”
啪嗞!
半截烛火终于殆尽,拉着五个字陷入沉寂。对方并没有打光,像一切来得突然,袖手旁观又多余了善意。
洛方无声一笑,却不回说什么话。一步并作两步出,连头也不顾盼身后。
门前的女子见此轻轻笑了。
“子时三刻,不多不少。”话是避重就轻,她似乎忘了之前的时辰,手里还提着一盏灯。
此物实在谈不上美,只是洛方从初来就见这火光。走在旁人附近,好奇的眼也低去了油水里。
那盏上照得亮堂堂,油凝着结块,红黑混在底下。
而波澜之后,光附着四处,像透白笼罩的缝纹各向曲折。它非寻常竹编,梁骨生似玉,羽袖遮了贴纸的李字。
洛方心中念出一声,目光又回到了此夜的来访者。
“您说的那条路……”
“天师府没有名册。”或是洞悉一切,绣姑姑走得平稳,步履踩着石子不出声,如同话里辨不出起伏。
洛方知她何意,不主动问话,那就是让自己交代清了。
“我要为阿春换个名儿。”隔着面具的嘴角弯起,他瞧着月下影。一步再两步,黑袍已经停在了风中。
它荡如飞鸟,亦如人间恶,好歹底下没有藏一尊真菩萨。
绣姑姑一派无喜无悲,持着善目,羽衣又裹覆了生杀的躯骨。那只手提起光,又落下轻轻四个字。
“阿春死了。”
简单明了的话,洛方并未露出惊诧,反而随意道:“他活着。”
“第一百三十九座坟,你的剑很快。”逆风吹起了两人的衣袍,绣姑姑似乎笑出一声,拢着羽衣轻轻走。
“可惜骨头太硬……不然还能做个木匣子。”
含谋的两双眼看过彼此,乌珠淌着光,流水叫嚣在暗流间。
“他活着。”略过盛起的杀意,洛方紧咬着三个字不变。两只眼也幽深,随面具捎起了黑袍。
他取出了那只赤色的蝶。
看着入庭者颤起翅膀,绣姑姑不再说话,挽着袖腕,忽然递过了那盏灯。
“既是你说的名字……那他就叫武乾坤。”相熟的话又落在耳边,宁无瑕说来无畏,她说来却是认真。
洛方眨了眨眼,看着黑袍陷进了黑夜。心思酝酿之久,忽然讲了句真话。
“姑姑心善。”
菩萨都是假,他只信阿书,能教这一位的走尸客必也是善心未泯。就像银铃会认魂魄,凡人求生也有自己的独道。
而他的直觉从未出过错。
“你不问为何?”地履越往山上,绣姑姑没有回头,声音捎带了暖意,“哪怕是去乱葬坟?”
“世道乱,不知者无罪。”洛方知她不记威胁之过,不快不慢提着步伐,恰好跟羽衣并肩。
绣姑姑收回余光,叹谓又是满意道:“你也不怕我骗人?”
“姑姑放话,自是言出必行。”
洛方话音一落,女子嘲讽似的轻呵一声。察觉前方的步履加快,他狭长双眼,暗自记住了所到之处。
左一步。
右一步。
调如乾坤游走,果然是阵法。
洛方暗自松了口气,察觉隐蔽的地方多是要命。他小心跟着绣姑姑在后,与那身白彻底纳入黑影。
两人走遍了弯绕,途中静而无声,终于从狭路踏入半斜的屋里。只听羽衣晃响叮铃声,风吹亮了光,祠堂就显在尽头。
“那是……命灯。”
沉寂之间,洛方抬眼一望到底,看入庭者飞离指尖。千千成万的悬灯,那只蝴蝶只停一处。
上头刚巧写了春字。
157.
春来不觉晓,多是愁未满。
来时早过了咋暖时候,光照的四面墙却白花繁缀,似是洛方在这一刻知晓了愁。
那般滋味滴在血下,不辩时岁,是以贪者的恶酿养了祸种,抽皮扒骨又悬在梁上。
“一百三十八,一百三十九……”
细数的声不断,他抬高眼,浸黑的乌珠倒映了每双不瞑目。
上面再不会开出一只蝶,面具遮拦了那些脸。而悬尸当临头上,小孩仍然在想,他们死前或都是懵懂。
从前的走马观花并不长,方才足够回过头——
“不能回头也罢。”
少小的人叹口气,往影大的天上瞧。玲珑尚是悬光百如一,混着红黑的浊物,像手灯一般凝在烛油盏里。
洛方只看了一眼,收回目光问道:“阿春原来姓什么?”
他心里有所盘算,托动提灯转过风,得见那袭羽衣飘飘。最后靠在石壁旁边,她人揽出了龙首杖。
冠上有一点白花正绽放,托枝的叶却就此枯零。
洛方认得它,往日里握在李清明掌心,而今系着后来的散漫话:“如琴罗书,是叹春不晚。”
春晚了,荒草根能有什么姓?
“孤儿本来无姓。”而绣姑姑当真这样说,美人伸长了骨手,一点一点攀向了灯笼。
它裁了红纸披皮,如今人去,自也剥落个干净。
“来去倒自在……”绣姑姑巧手题写莫大一个字,睁着心思,抿笑了红唇,又问眼前的人。
“武取何意?”
“武不如文闹心。”
只此简单的六个字,洛方接过红绸纸,撕碎原来破旧的春,换上了新墨的武。
见人抚过手都是认真,绣姑姑一抹心中无意,忽而生了些好奇。近身由灯火罩着,她问:“乾坤是你之志?”
“人生苦短,哪来那么多志心……春字只为如今,可他还有以后。”洛方语气淡淡,入庭者扇着翅,莫名从中读出一丝怅然。
奈何兽虫不知人间,歪着黑珠眼,只知看到了黑袍下的小孩挂着一张笑。
“乾坤之大,他总该好好瞧。”
“明眼还算聪明鬼,怎是个善心菩萨……”绣姑姑掩袖一阵笑,而后寻出几分意味,美目半阖了烛光。
“你可想好自己了?”
莫由来的话,洛方想起了前一夜将息的灯。他眨着眼,视线落向了祠堂。
供桌不大也不小,上头铺布泛着尘埃,又排列了零散几张牌位。它们尚未刻写名讳,只雕一只玉腰奴展开翅。
一切一切,像春开的那日所见所闻。
山岳门。
洛方无声念在心中,再垂下眼睫,眼前的光骤然都散尽。
“想好了。”他听着一阵轰隆响起,抬头看向墙下两条路,声音从轻发落:“来时就想好了。”
“你当真想好了?”
郑重念回这话,绣姑姑挪步走在岔口前。
乌影从悬尸照下一层又一层,她被笼在里头,左手垂羽飘然,所通的地方俨然是困仙之处。而右手提过灯,亮起了一条停驻红门的路。
左不过义,右不过仁。
洛方恍然悟了那声问,晃动手里的灯,眼前还是一片雾影。
它们都说不出话,等他站在风口,心里却又清楚荡着话——他做不到俱一,他只能保全一人。
“我当这话说尽了……原来还要欠人说。”
良久之久,小孩眨掉了水雾。趁着提灯还未熄灭,目光扫平红门关,坦然道出三个字:“对不起。”
他自知无力回过头,掌心底下,无剑佩在腰身、剑心也护他这一命到如今。
何况还有一只入庭者。
“自古难成双全事,我当你会都舍去……”不同小孩的退避,绣姑姑目光平静,缓缓接回了提灯。
“我以为你不信命。”
“姑姑以为,我如何死的?”洛方抬起了明日眼,铺面的少年气义从眉宇戾出,沉池仍是空落落。
像他黑袍覆身,悬走的影都一半不留。
“我从命里寻生,纵使活着回来、如今每一步还不如生。”
人间的池子不人不鬼,混杂的五毒俱全,死命要扒了小孩的皮肉骨。看似从里头踉跄而出,他却亲眼看到,自己早已沉入泥潭深处。
“生要靠抢,要用命去搏……每个人都是亡路赌徒。”洛方笑着踏出一步,轻声说好东西难得。
而他的好父亲从来教不会,可是有一物,却不吝啬让人知晓,还时刻念在心里。
“恩怨两清。”
从前迫不能学,而今小孩把旧话拆开,一步并为两步走入了丈雾之下,他道:“我说长仙有恩于我,恩不能抱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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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八十六回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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