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假寐

那场雪过后,春意在云谷关重新探出头来。

院中满枝嫩绿,新芽上还有点点银白细雪未散。谢询踏过青石路时,还刻意放轻了脚步,怕惊扰了衔枝的燕雀。

但萧靖初显然没有这份细致。

他抱着坛酒走过来,动静太大,惊得高处的碎雪朴朴落下,落雨似的坠在下面的枝上,压弯了几枝嫩芽。

谢询正蹲在一株甘棠树下,示意韩辰用小铲子,敲碎土面上一层比纸薄的冰,露出下面褚褐的沃土,一点点把土刨出来。

萧靖初弯腰看了看:“你们在做什么?”

韩辰答道:“先生最近得了一坛果子酒,嫌味道不够醇,想在树下埋埋个十年,再挖出来尝尝。”

谢询在一旁拢着袖子:“崔戚风送的。”

“十年?”萧靖初道,“十年后人都不知道在哪。”

谢询:“谁说得准呢,万一有机会回来呢?”

这话让萧靖初莫名有点不是滋味。

他又对谢询道:“那我送的现成的要不要?青梅酒,北方很少,是钟世伯从南方带过来的,他本来想送我……”

他刚想说“送我成亲时候喝的”,闪了下舌头,觉着话题有些敏感,轻轻略了过去。

谢询:“送你什么?”

萧靖初笑道:“想等我凯旋的时候,送给我。可惜没来得及,他也看不到了。”

谢询目光暗了暗,没有说话,跟着他进了屋。

萧靖初将酒坛里酒往小瓶子里分了两份,放在炉子上温,背对着谢询道:“昨夜我收到鄞州太守的来讯,说从突厥四部逃回来十个战俘,我验过身份了,其中一些是定安军。”

“逃回来?”谢询落座,摸了个暖手炉揣怀里,“你不是说突厥四部落最难缠,经年混迹在大旗山脉北边,居无定所、踪迹难寻,找了好多次,经常连个人影都找不着。他们怎么找回来?”

“温玄帮他们的。”萧靖初把酒壶递过去,懒洋洋地笑道,“不过他这事儿暴露了突厥的行踪,估计这突厥四部那几只耗子,又得往别的洞里钻了。”

谢询:“温玄自己没回来吗?”

萧靖初摇摇头,正想仰头闷一口酒,却被谢询截胡、一把抄过去。

谢询正色道:“你别喝了,你病还没好,脸色太差了。”

萧靖初:“……”

定安侯遇到了第一个敢抢他的酒的人,但他偏偏还不能说什么。

萧靖初蹭了蹭鼻子,不恼反笑:“那是钟世伯送我的。而且,我已经好了一大半了。”

“是吗,手给我,我给你把个脉。”谢询给出一只手,示意他把手伸过来。

萧靖初踌躇了一会,还是把手伸出去,只是目光往旁边躲了躲。

谢询是感觉出来了,他自那晚以来,总是很小心地避开和谢询的肢体接触,就算偶尔有,只要谢询表现出一点不自在,他立马就会躲开。

谢询只是觉得又心酸又好笑。

他给萧靖初把了下脉,忍不住掐了掐鼻梁,把那声叹气咽了下去,次数多了,他对此已经没有脾气了。

“我知道了。”萧靖初一看他表情就懂了,把手缩回去,“不喝就不喝。”

谢询冒出一个想法,如果自己不待在他身边偶尔管管他,以萧靖初这种作践自己的方式,有伤不及时治、有病不看、天天不睡,可能真的会英年早逝。

“我给你换副药贴,”谢询将那两瓶酒没收了,“不会苦,你别再偷偷倒掉了。”

萧靖初心底把苏定那吃里扒外、又爱告状的东西扁了一顿,脸上倒和颜悦色,照单全收:“行。”

这么一打岔,谢询差点忘了要问什么,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说:“温玄……没有带来什么消息?”

“有,所以我才来找你。”萧靖初从怀里掏出那把扇子,搁在桌上,“他千叮万嘱,一定要把东西交到我手上。这个。”

谢询把扇子打开,里外看了看,扇上两行诗“日上三竿眠不起,算来名利不如闲”,还是他帮忙题的。

“他是闲得慌吗?”萧靖初抱着手,往后面椅子一靠,懒洋洋地讥讽道:“人都被虏过去了,我们还得陪他玩解谜游戏。都能救人,蘸点血多写两个字,或者多交代两句,不行吗?”

“我看未必。他是比较谨慎,消息传的越多,越容易出错,交代的越多,越容易暴露。万一那些战俘没逃回来,稍稍一审,什么计划都败露了。”

谢询反反复复看了又看,除了少了一枚玉坠,只觉得末尾的“闲”字不太对劲,他对萧靖初招招手:“给我只笔,这确实是我的字,就是落笔笔锋不太对,我摹一摹。”

谢询接过毛笔,没有蘸墨,刚抬手想临摹,却发现右手使不上劲儿,指尖到手腕都在发颤,笔啪一声掉在地上。

萧靖初慌忙起身,一手托住他的小臂。

“哎。”谢询叹道,“算了吧,我再想想办……”

他一抬眼皮,正好和萧靖初的目光撞上,两人离得很近,萧靖初的脸便映入眼帘,翁一声,撞在他心弦上。

谢询下意识地别开脸,心弦嗡嗡声尤在。

萧靖初急忙松开他,安分地收好爪子,重新坐回去。

他以为谢询心有芥蒂,小声地说:“对不起。”

“嗯?”听他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谢询愣了一下。

萧靖初:“没什么,你继续。”

谢询合起折扇,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让他有些心乱如麻,也没心情再思考了,只得说:“我带回去再看看,午后再去寻你。”

午后,谢询走向萧靖初的房间,侍从告诉他,萧靖初还在小憩。

“那我等他醒了再说。”谢询说罢就要走。

侍从忙道:“不用!侯爷说了,如果谢先生来,直接进去就好了。”

谢询侧首想了一下,便道“好。”

房间门半掩着,还未入门,他先闻到了一阵药味。

看起来,萧靖初终于有好好喝药了。

房间里没亮灯,两扇窗户紧闭。萧靖初侧卧在榻上,被褥搭在小腹以下,上半身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

谢询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他塌边。一低头,见他熟睡得很深沉,连呼吸都变绵长了。

他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真能装。

他记得当时肃清塔州土匪的时候,萧靖初真正睡着是什么样子。他本来睡得就浅、警惕性很高,别说来个人坐在他塌边,就是只近身两步,也得给他一剑劈死。

谢询摇摇头,心道装就装吧,随他的便。

他倒是想看看,能装到什么时候。

谢询静静地坐在床榻边,不缓不急地拿着温玄的扇子反复看,他的衣摆垂下,不小心落在萧靖初的鼻尖,身上那点沉静、温和的檀香,便悄然萦绕在四周。

萧靖初确实在合眼假寐,谢询离他近在咫尺,他紧张得脊背都崩的死紧,他很渴望往谢询那儿挪近一些,但又怕谢询还烦他,因此维持着侧躺的姿势一动不动,连手指也不敢向他碰一碰。

但嗅到那阵熟悉的檀香,就像静静流淌的悠远河水,他肩膀也慢慢松软下来。

一炷香过后,他居然真的睡过去了。

谢询本想等他自己睁眼,等了许久也没有动静,忍不住余光看了一看。

萧靖初连姿势都没有换,胸口平静地起伏着。

谢询指尖在他眉心上点了一下,轻声道:“别装了……”

他动作顿住了,该不会真的睡着了吧?

谢询心道:“罢了,他难得休息,让他睡会吧。”

他慢慢直起身子,很轻很轻地挪了下,怕吵醒他。但他手刚刚挪开,萧靖初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左手拽了回来,头枕在他小臂上,眉头皱了一下,嘟囔了下没说话。

谢询抿着嘴:“……你到底醒没醒?”

不对,萧靖初平时连碰碰他都很拘谨,现在怎么会突然这么大胆。

谢询试着抽了抽手,却被他牢牢禁锢住,揪住谢询的袖子,怕他会跑了似的,脸还在他手掌上蹭了一下。

谢询被他拽着半伏在他身上,只能用另一只手支撑着身子,不往他身上趴。他刚想把他叫醒,却看到萧靖初沉静的睡颜。

不得不说,萧靖初长大后十分英俊,是那种锋利的英俊,英气逼人、恣意挺拔。但每当他流露出委屈或疲倦,这种脆弱感就会带来极致的反差。

越是坚强锋利的人,心里柔软之处就越脆弱。他平日里虽然张牙舞爪,但心里严重缺乏安全感,这点脆弱只会在谢询面前流露出来。

“算了。”谢询不知道第几次心软,“由着他睡吧。”

他不能一直维持着这个扭曲的姿势,只能自己也挪上榻,半躺在他身边,任由萧靖初枕着他的胳膊。

谢询把温玄的扇子往脸上一盖,叹了口气,烦。

从午后到晚饭前,谢询等得倦了,自己也打了个盹,萧靖初才悠悠醒来。

他睡眼还惺忪朦胧,耳朵却猛地熟透了。

谢询动了动酸痛的手指,正好在他鬓角边挠了一下:“让一让,我手麻了。”

萧靖初僵硬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脑袋下抽出来。

没什么比一觉醒来谢询躺在他身边,还要让他觉得惊悚。但所幸他经年沙场喋血,定力不错,没有一下流露出很慌乱的神色。

萧靖初痛苦叹了口气:“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只是手麻了。”谢询飞快地按了一下左手的穴位,缓解酸麻的感觉。

他下了床,斟了一盏温水给萧靖初,见他颓废地坐在床上,要是有狼耳朵,估计耳朵也会耷拉下来。

谢询:“你干什么?”

“我在想,”萧靖初看着他,“要不要送你离开塞北、离开定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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