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反复回想,始终无法确定回忆中香椿树边上那空荡荡的围栏究竟是否只是出于想象。我也记不起自己从正门离开的时候有没有看那棵香椿树一眼,看的话有没有望到小人偶。
回忆,向来不是一件靠谱的事情。
但当我开始工作之后,我的确给予那棵树、那个小人儿相当的关注。令人好奇的是,那小人儿并非每天都会坐在香椿树旁。有一次,我在朝阳的窗台上看到了他,还有一次是在屋檐上。
那套可动牵线装置是可拆卸的,大概是我的雇主时不时就想给自己的人偶换个地方。想想还挺有趣的。
不过只要我在那栋房子里,就没听到过什么活人的动静,哪怕连脚步声也没听到过。楼上始终静悄悄的,要不是偶尔会接到电话,一日三餐也确实会被吃得干干净净,我都要以为自己是给幽灵服务的了。
说起一日三餐,我的老板似乎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也从不拟定菜单。我曾专门致电问过有没有什么忌口,毕竟人家是在养病,得到的答复是日常饮食,不需要任何忌口,营养丰富均衡就行。
于是,大致熟悉工作并有了固定流程之后,我开始每天起个大早去赶镇上的集市,遇到的基本都是已经退休的叔叔阿姨,还有早起去鱼虾摊位打秋风的野猫。买好拟定的菜,我就骑车上山。早饭不需要太复杂,把馒头热好,有时做个蛋花汤,有时蒸个鸡蛋,随便配个小菜,足以打发这一餐。
后来我还腌了两坛子蒜薹当咸菜,很快两大坛就都被吃完了。我怀疑老板会自己偷吃,不过我没有证据。
腌蒜薹,我是大学去探望外省读书的兄长时,在他们的学校食堂才第一次见识过的。以前我一直以为蒜薹就只能像我父母习惯的那样,用鸡蛋炒着吃。他们俩都厨艺不佳,我一直以为,蒜薹拿来做菜就是没味道,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配菜罢了。
在这里,我是网上搜了菜谱,自己摸索着做的。买回蒜薹洗净切段,先用盐腌制三个小时,然后把出的水倒掉,蒜薹洗干净,放进有料汁大碗里,再腌十二个小时。
腌足时间的蒜薹,原本晶莹的嫩绿色上挂了一些料汁的醇厚颜色,配着红色的小米辣椒圈,放到白瓷小碗里,光是看着也十分漂亮。吃的时候,这腌蒜薹比我预期得要脆生许多,跟记忆中父亲炒的软趴趴的蒜薹更是天差地别。
因为不清楚老板的口味偏好,我特意做了酸甜口的和酸辣口的,分成两坛。蒜薹里还配了一点白萝卜,吃起来同样十分爽脆。
经我观察,老板和我都更喜欢酸辣口,真是让我松了口气。
我就是个无辣不欢的主,兄长和我一样,都爱吃辣。但母亲从不吃辣,父亲虽然嗜辣,然而家里有了个挑嘴的,炒菜做饭就难免束手束脚。如果老板也不吃辣的话,那我也不好意思总给自己单开小灶,像父亲那样炒辣椒就着吃的话,这种方法也总是缺一点味道。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一家人,总是我们三个迁就母亲的各种习惯和讲究。她不吃肉,于是我们一年可能有三百五十天都在吃素,剩下十几天的荤腥,都是过年跟着父亲回老家,在奶奶那里吃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母亲从不跟我们一起过年,总是自己一个人留在工厂社区。我上了大学才发现这其实挺奇怪的。
母亲也不吃辣,理由是她看过医生,查出脾虚、肝火旺,不宜吃辣。母亲自己还爱吃甜食,又因为脾虚的原因不能多吃,总是买给我和兄长一大堆甜腻的点心。可惜我俩都不爱吃甜食,常因此被父亲责怪说:现在的小孩挑嘴,什么都不爱吃。
想想真是冤枉啊。
看着咸菜坛子里晶莹剔透的蒜薹和萝卜,我压下了想要拍照发给父母的冲动。一来这里不让拍照,二来即使发给他们了,想必也得不到我渴望的回应。
不过我的确打电话给兄长,分享了自己厨艺方面试水的新成功。兄长听得食指大动,当即记下菜谱,说要自己也试试。正好夏天大家胃口都不好,听说嫂子还有孕在身,吃什么都吐,说不定爽口咸菜能缓解一二。
他们夫妻两个人,一直是兄长下厨做饭的,我嫂子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倒不是她娇气,而是我嫂子纯属厨房杀手,又胆子小,油锅溅起来她能嗖的一声躲到三丈以外,根本没法炒菜做饭。
不过那两人始终分工明确,一个人负责厨房,另一个人就负责打扫卫生,竟然意外地和谐。
父亲在知道兄长还负责做饭之后,也很感慨地说了句“谁养的像谁”,虽然他和我母亲在厨房其实是一个炒菜,另一个负责蒸馒头、烧饼子,也不算是父亲来独挑大梁。
母亲对此倒是很不满意,大概是嫌弃儿媳妇不会做饭。她倒是没当着嫂子抱怨过,但屡屡对着我倾诉这些烦恼,倒完苦水之后又得意起来,觉得把自己的女儿训练的什么活儿都做,这才是养育儿女的正确方式。
有一说一,我上手做饭虽然是和母亲学的——父亲根本懒得教我,他那个人,只喜欢自己动手,没有耐心看别人操作,教我的时候自己乒乒乓乓做了一遍,讲了讲要点,根本不让我实操——可我现在给老板做的菜,没有一道是家里的。
也许只是我不想走父母的老路,也许只是我怀着对父母的失望和怨恨离开家,连带任何相关的回忆也带了消极的滤镜。
就拿蒜薹做例子好了。父母做菜常常是一种菜或两种菜,放进葱蒜、咸盐、酱油和醋,一顿翻炒然后出锅。这在他们看来是炒菜的固定公式,绝对是无可更改的。他们也很少做丰富搭配,更多的是一种菜仅凭量大就是一锅。
除了蒜薹炒鸡蛋和西红柿炒鸡蛋以外,父亲就只会做炒蘑菇、炒豆腐、炒绿菜等等,统统是分开炒,全无搭配讲究。葱蒜也都是一样的放,仿佛那只是一道菜出锅的固定流程,油热就下葱蒜,就像晚上太阳会落山一样,属于自然定理,是老天爷定下的。
但是炒菜做饭就像人生百态,不同性格才能碰撞出不一样的故事,不一样的套路才能品出不一样的味道。
蒜薹这种东西,论爽脆是一流的,还富含维C,所以不好烹制过久。而这东西炒制的时候难以入味,所以在我看来,要么拿来炒肉,要么和鸡蛋或是豆腐一起炒才合适。豆腐烧蒜薹的话,最好还要勾芡,会更有味道。
开始试菜之后,我常会用本子记下自己炒了什么菜,给兄长打电话的时候就顺便汇报一下。成果不错,兄长听了也很高兴。他还对我的老板多少有些好奇,不过我目前没什么可分享的。
我甚至连老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知道他饭量比我大、比我哥小,偏爱吃辣,也爱吃肉,纯素菜好像也会逼着自己吃,但剩下也是家常便饭。
因此,我在素菜上就更费脑筋一些,尤其是夏天人没胃口,又必须吃蔬菜才能营养平衡。
比较痛苦的是,这边只有风扇没有空调,山里虽然凉快些,但煤气一拧开、火一点上,下厨炒个菜简直跟死一遍没什么两样。
入伏之后,冰箱里还出现了自制的牛奶冰糕,模子不知道哪来的,做出来都是小动物的模样,让人很不忍心下口。
所以我都是直接全抿在嘴里的,哈。
有一次,我还在冰箱里发现了一个小木偶,目前我见过的不同的人偶已经超出了二十个,有大有小,形象样貌各异,但冰箱里的这个还是头一次见。
这是个指头大小的木偶,细节非常清晰,雕成一个敞着衣襟的瘦小子的形象,半坐半卧在腌蒜薹的坛子旁边,曲起一条腿,一只手撑在后脑勺上,看起来悠然自得。
看起来这小家伙也喜欢我腌的蒜薹。这几乎像是老板以某种羞怯的方式表达对我工作的肯定,虽然难免有自作多情之嫌,但我这一整天都很开心。
当然啦,我并不会在这里呆一整天。早餐准备完之后我就走了,上午时间很空,我目前还只是散散步,呼吸一下山里的新鲜空气。中午回来这里做饭,在给老板送上楼之后,我就能悠闲地自己在餐厅吃午饭,因为还要等着收餐,所以我通常都是不紧不慢的。洗完锅碗瓢盆之后顺便收拾卫生,然后再次走人。
下午,我通常会到健身房去消磨时光。镇上的健身房不大,但好在推销之风并不严重,跑跑步,做做力量训练,很容易就能打发一两个小时。这里其实还有游泳馆,但我是旱鸭子。之后的时间回民宿房间去,洗个澡,然后洗衣服或是整理一下内务,就到了上山做晚饭的时间。
老板不是那种晚上不吃饭的人。晚饭虽然不用像中午那样两菜一汤的,但也得像样点才行。一开始,我还会从镇上买烙饼,然后熬点粥就是一顿饭,或者像早餐那样热个馒头。几天后,晚上我过来的时候,厨房的灶台旁就蹲着个小人偶,捂着瘪瘪的肚子,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于是晚饭也得多做一些,大鱼大肉当然不必,不过我又添了个菜,总是炖菜,一锅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的那种。要是中午吃大米的话,我也会做蛋炒饭。
看起来,虽然老板会用内线电话吩咐一些事情,但像口味偏好这一类,他更喜欢用人偶来表达感情呢。
我不禁对老板这个人,生出了更多好奇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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