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惊醒，周围漆黑一片。身上粘着大片半干的泥浆，从头发遍布至鞋底，让我感觉自己此刻像是个被关在黑屋里、等待着阴干、而后被送去烧制的陶器。
“还能听到歌声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被吓了一跳，大脑也因为这声音运转了起来。
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好像……陷进了沼泽？
那我现在在哪？
我还在被宁芙菌的孢子影响吗？
我寻着声音的方向扭头看去，微弱的光亮里，我撞上了一双谧绿色的眼睛。
“许……”
我一下子哽住，我不敢叫出这个名字，我怕他应我，又怕他不回应，我更怕自己发现这一切只是幻象。
那双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我，像是看穿我所想的一切，而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如既往地温和：“我在。”他说。
太过温和，太过平静，以至于我又一次通红了双眼：“你……是我幻想出来的吗？”
“在你陷入沼泽时我已经回答过你了，不过我不介意再回答你一次。”他谧绿色的双眼微微弯起：
“不是。”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轻轻地补了句：“我是真实存在的。”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可是……”我捂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努力构造着句子，想把大脑里的疑惑一股脑全倒出来。
“可为什么别人看不见我？”许诺倒是先开了口：“我是个不死人，如果所有人都能看见我，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可以看见我，一种是我自愿被对方看见，比如谭雅。一种是天生就可以看到我，和我个人意愿无关，比如丹尼尔。”
“那我呢？”我问。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着缓缓开口：“在你第一次见到我之前，我已经见过你很多次了。”
我又想起在奥斯港口初见他的那个夜晚，那时我对他一无所知，他却知晓我许多。在他第一次以“人”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时，他在想什么呢？
我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飞散的思绪集中回来：“你既然不是我的幻想，那为什么你在我陷进沼泽时，选择眼睁睁地看着我陷下去？”
“还记得先前我跟你说，丹尼尔在哪吗？”
“地下……？”
“是的。”许诺扭转了下手电的方向，微弱的光亮打向头顶：“地下。”
在看清头顶的刹那，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我的头顶不是坚实的泥土，而是蔓延的沼泽。成片的沼泽被蛛网一样的东西兜着，密密麻麻的白色丝线，粗细不一、长短不一。
我不知道它们连接到哪儿，它们盘根错节、纵横交错。
丝线的空隙处则密密麻麻卧满了角蛙模样的动物。这些动物倒挂在白线上，一如沉睡中的蝙蝠。
被它们兜住的泥沼，像是在呼吸一般，带着那群黄色的“角蛙”，有节奏的上下起伏。偶尔会漏下几滴泥水，但并不影响“角蛙”们的休息。
这情景让我有些恍惚，我感觉那里装着的似乎并不是恶心的沼泽，而是供这些“角蛙”娱乐用的水床，或者说，是维持“角蛙们”生命的心脏。
“这是……什么？”我几乎说不出来话，只觉得头皮发麻。
“菌丝。”许诺走过去，伸手从头顶摘了个“角蛙”下来。
我这才看清，这根本不是什么角蛙，而是宁芙菌。
软软的、嫩嫩的，没有肌肉也没有骨骼。
“宁芙菌的菌丝是天然粘合剂，它们彼此黏连，把沼泽紧紧地网罗起来，因而凡是陷入其中的动物，都会变成宁芙菌的养分。”许诺说着，不由瞥向了我：“我要真是你的幻想，那这里挂着的就不是蛙，而是密密麻麻的你了。”
我抿了抿嘴，突然明白在我陷入沼泽之时，为什么他会说“我被引诱了”这种话。
谁能想到，宁芙菌不是长在沼泽深处的某个动物身上，而是直接长在整个沼泽里。
“可如果宁芙菌长在沼泽里的话，那个搜救队员，是怎么拿到宁芙菌的？”我依然觉得不解，如果说我能从沼泽里逃出来是因为有许诺的帮助，那搜救队员呢？
他陷入了沼泽，还成功逃了出来。之后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角蛙”，却还依然把宁芙菌当作宝贝。
这可能吗？
许诺耸了耸肩：“这个问题只能问他本人了。不过……你知道宁芙菌是有智力的吗？”
“什么？！”
“我很难说清这到底算是它们的智力还是本能。但，你有没有发现，这里大片的宁芙菌和爱洛的区别？”
我细细回想着之前的一切，不自觉头皮竟有些发麻：“跟这里的宁芙菌比，爱洛似乎更加单纯……”
“是的。”许诺点了点头：“宁芙菌无法在野外生长，它们生存能力极差，唯一的方式便是寄生在活物身上。它们在未找到合适的繁殖环境时，就会像家养宠物般，性格温和且毫无攻击力，哪怕是让人生出幻境，也绝不会在其中释放出丝毫恶意。但……一旦找到合适的环境，它们便会成为整片森林的统治者。”
手电的光亮前移，密密麻麻的白色菌丝从我头顶蔓延飞旋至无光之处。
此时此刻，我只想到一个词：天罗地网。
“这些菌丝连接着整座森林，它们和土石、树根彼此缠绕依存，从我们踏入这里的第一步起，藏在森林最深处的宁芙菌就已经知道我们来了。这时，它们便成了最阴险的狩猎者。”
怪不得。
怪不得许诺要把爱洛的繁殖力抹掉。
怪不得他会告诉我宁芙的另一个名字是沼泽女神，林中塞壬。
也怪不得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步起我就倍感不安。
“不过，虽然陷入沼泽的感觉不太好，但至少这是进入地下最快的方法。”许诺看向我，脸上挂着毫无廉耻的笑。
我有些无语，一边刮擦着身上的泥浆，一边阴阳怪气道：“那我还真得感谢你，让我抄了条近道。”
虽是阴阳怪气，但许诺并不介意，他得意地挑了挑眉，非常受用地回了句：“不客气。”
我没接话，活动了一下膝盖，起身把背包拽过来，翻找着可以用来照明的工具。
许诺手里的光亮越来越弱，我猜，他的手机应该支撑不了多久。
“你的手机被我放在包的侧边了。”许诺适时提醒。
我顺着摸去，手机果然躺在里边。也不知道我到底昏迷了多久，此时手机电量早已从先前的百分之十，充到了百分之九十。
我打开手机的电筒，过于充足的光亮此刻竟显得有些耀眼。
我扭头看向许诺，把充电宝递了过去：“你手机看起来快没电了，要用吗？”
许诺抿了抿嘴，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顿了两秒后开口：“这是什么？”
“啊？”他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我问住了，但马上我便反应了过来：
许诺跟着自己的“学生”一起生活，他的上一任学生——谭雅太太，不是年轻人，对新事物应该不是特别感兴趣。再加上她平时也不爱外出旅行，多半是没教过许诺这些。
意识到这个，我不禁啧了啧嘴，满脸戏谑道：“许老爷子，时代变了，能给手机充电的不只有插座，还有充电宝哦。”
许诺笑了一下，接过充电宝，用无比标准的官方英语回了句：“我对您回答的深刻洞察力，感到深深的满足和无比的高兴。”
“……”我白眼几乎翻上了天：“你好装。”
帮许诺把手机顺利充上电后，我这才打着手电继续到处看起来。
然而还没等我走出多远，我就听到头上有一阵异常的响动，我缓缓抬头，却发现头顶生长着不计其数的“眼睛”。
我被这些白色“眼球”吓了一跳，慌忙往后退了两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它们竟转动了方向，齐齐朝我看来。
我几乎被吓到尖叫，但又实在怕惊动这些东西，于是我只能压着嗓子，声音颤抖地望向许诺：“你看，这是什么？”
许诺抬手，拿手机照了下“眼球”附近，我这才发现周围竟也长着大大小小的嘴巴、鼻子、耳朵、手掌……
许诺皱起眉头：“你觉不觉得这些合在一起像是个……”
“……人。”我开口，心里莫名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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