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无缘无故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总带着一定目的性。自卑者炫耀，嫉妒者抹黑，心怀不轨者骗取同情。”L看向我，“知道为什么我会让谭雅告诉你，离霍夫曼远点吗？”
我迟疑地开口：“因为……我对他生了同情心？”
“是的，同情心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能让人轻而易举地丧失掉所有理智，陷入绝对感性的泥沼。同情之于女人，一如愤怒之于男人。”
“这也太夸张了吧……”我有些难以置信。
“那如果你在听完他这段为爱疯狂的故事后，他请求在你身上种植一些宁芙菌，来拯救爱洛，你会同意吗？”
L的话问住了我。
我眼里的爱洛是如此的美丽，霍夫曼的故事又是如此的动人，不管是第一段的叶公好龙，还是第二段的为爱疯狂，都让我有一种被打动的感觉。
在我不知道保姆发生了什么的前提下，我很难想象如果霍夫曼在故事结束后，抱着如落水小猫般柔弱的爱洛，乞求我帮一帮他，我能用什么话来拒绝。
“可能……会吧。”我说。
我听见L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你跟谭雅一样，都很善良。但有时候，过度泛滥的同情心反而会害死你们自己。”说罢，L指了指手中被他拆分的针筒。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一阵胆寒。差一点，我就成了爱洛的“培养皿”。
像是看出我的后怕，L没再说什么，只是转向霍夫曼，缓缓开口：
“你既然知道宁芙菌不是真正的爱洛，却还固执地让它来代替你的妻子。你这么爱你的妻子，那请问……你给它买的礼物，有给你妻子买过吗？”
这次不止是霍夫曼，连我也一同愣在了原地。
……
——“谎言有两种形势……另一种是隐瞒细节。”
——“我并不是真的喜欢爱洛，我只是喜欢她像人的部分。”
——“但有时候，过度泛滥的同情心会害死你自己。”
……
L和霍夫曼的话在我大脑里交替回响，真相在一片混沌之中开始若隐若现。
当一个男人谈论起“爱人”时，这个爱人到底是和他有婚姻关系的妻子，还是爱而不得的女神，又或是虚幻的梦中情人……
后怕，无比真切的后怕，刺骨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往上攀爬。他不仅想让我成为“爱洛”的培养皿，甚至连告诉我的故事都是假的，不，应该说，甚至连里边倾注的情感都是假的。
我呼吸开始变得不畅，我不自觉张大了嘴，疯狂往肺里吞着海风。
那些混杂着过往的记忆拼命地攻击着我的心脏和大脑。
终于，我再也忍不住，冲到霍夫曼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开口质问：“告诉我，你眼里的爱洛到底是什么样？！你爱的到底是谁？！”
……
时光重叠，我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未被爱过的小女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不过是用来维持婚姻的工具。
人生真是一场巨大的谎言。
连父母爱的都不是有血有肉的自己。
海风吹来，我的脸被吹得一阵冰凉，我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想擦干眼泪，假装无事发生跟L说声“抱歉”，但我的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过去的事如尖刀，一旦被想起，就会毫不留情地捅穿心肺。
我松开霍夫曼，无助地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臂膀里，挣扎般呜咽着：“如果你不爱她，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呢？为什么要造出一个叫她名字的怪物呢？”
“小姑娘。”良久，霍夫曼终于开了口：“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的想法当做所有人的想法。你朋友说得对，在爱洛活着的时候我从未给过她任何的惊喜，等她死去之后，我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不可遏制的怀念。”
霍夫曼自顾自地坐到地上，遥望着远处的灯塔：“自私点说，我怀念的不是她，而是我回到家时热气腾腾的饭菜，永远为我亮着的引路灯，以及那个散发着柠檬玫瑰香的洁净房间。”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我前面说了，我从小到大，物欲一直都很低。但在爱洛死后，我突然有了具象化的想要的东西，那之后我突然明白，我爱的不是她，而是被她爱的感觉。”
说到这儿，霍夫曼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很绕是吗？那我换种说法，因为她爱我，所以我会在看向她时，看到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因为她爱我，所以我能永远吃到喜欢的食物；因为她爱我，所以我总能听到她关心我的话……我喜欢被爱的感觉。”
霍夫曼看向怀里的爱洛：“你看过《小王子》吗？里边有句话说，‘如果你想要爱一个人，就要承担流泪的风险。’我不想承担这个风险，我只想被爱，所以我创造了新的爱洛。”霍夫曼的手抚摸着爱洛的发丝：
“你问我，我看到的她长什么样。她是我妻子的样子，也不是我妻子的样子。她是千千万万被我渴望爱的集合，她是我小学时的数学老师、是初中时的漂亮同学、是总看我不顺眼的导师、是邻居家总朝我狂吠的大狗、是我酗酒的母亲，和那个从未见过的父亲……”
海浪扑上岸，拍湿了霍夫曼的裤脚，他低下头，小心地拂去爱洛身上的沙砾：
“爱洛不需要做什么，她只需要呆在那儿，微笑着，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我就够了。而我，愿意为这份爱，付出一切。”
“所以你的付出，就是盘算着在别人身上种植宁芙菌？”L忍不住出言讥讽，他的英音在此刻更是有种阴阳怪气的味道。
这一次，L没有给霍夫曼回答的机会，他伸手，将霍夫曼掌心的宁芙菌生生拔了下来。
霍夫曼有短暂的惊讶，但很快他便立刻把手伸到了爱洛的嘴里，但这次，宁芙菌没有再长回来，他的手心不停往外冒着鲜血，最终结成了暗红色的血痂。
“你研究了这么久，还是没把宁芙菌研究透彻啊？”L说着，将那株小手塞进了一个塑封袋中：
“宁芙菌就像树，孢子是树籽，那成熟的宁芙菌便是大树。宁芙菌存活的时间越久，树便越发茁壮。而那些由它喷射出孢子长成的新菌，不过是些还未成长起来的小树。‘小树’吸收脂肪的能力太弱，因此它们体内有着‘大树’提供的菌丝，菌丝负责帮助和给小树提供部分营养，直至‘小树’变成‘大树’，这些菌丝才会逐渐消失。但如果，在‘小树’成熟前，‘大树’就死了，那它们就会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接连衰败。”
“很神奇吧？霍夫曼医生。”L语气带着一丝戏谑。
躺在霍夫曼怀里的爱洛开始逐渐枯萎，甚至连长在他小腿上的几株宁芙菌也开始纷纷掉落。
霍夫曼无比惊恐地想要将那些宁芙菌接回身上，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爱洛”依次凋零。
L摇了摇手中的塑封袋，里边发出沙沙的声音：“你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宁芙菌既然只能在新鲜血肉上生长，那它是如何飘散到野外，并生长在了你妻子身上？”
霍夫曼停了动作。
“你的妻子并不是在野外感染宁芙菌的。”L指了指霍夫曼的口袋：“还记得那张名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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