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察觉玉雪芝的到来便也坐直身子,虽然满脸失落之色,但依然淡淡地笑了笑。
雪芝却是满心的愧疚,见他这般显然刚才在凉亭发生的一切也被看了去,计划是早就定下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更改,只是寂静无人时心里总是感到空落落得难受。
如今这一刻,事情走向了最坏得那一边,她不怕计划被打破,甚至不怕计划被打破,可却害怕对面人眼里难以察觉的失落,就算是拼命给自己洗脑,那也是绕不开的坎,可要做的事终究会发生,到时又该怎么办?
深吸一口气,雪芝面色缓和,她登上台阶,走到金意且面前,强自镇定笑着问道:“今日怎么白天来了?”
往常意且都是下了职夜里过来坐一坐,两人在瑶台要么说说话,要么什么都不说就这么静静待一会,今日却是下午就过来了,雪芝不觉苦笑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下午请了半天假,本想带你出去转转,但你在接待。。。客人,也就没过去打扰,”意且尽量让自己说得缓和些,接着漫不经心地问道,“现下可是结束了?”
“嗯,结束了,”雪芝点点头,“去哪里转转?”
“想不想去宋府看看?”
来到东坊,天边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和周边房屋不同,宋府外墙被人修整一圈,就连门前碎裂的青石砖也被挖去补了新的上去,雪芝换了套寻常女子的衣物,头戴惟帽跟在意且身后,越接近往日的家她便觉得颇有些热泪盈眶。
她在宋府只住了大概五年时间,可却是她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从刚开始的寄人篱下,到后来的自然洒脱,在这里她从一个小女孩蜕变成待出阁的少女,直到嫁作人妇有了公婆的管束,本以为会平安一生,可终究迎来大祸。
门口雇了两个人看门,见主家来了,都殷勤地上来行礼,他们就是之前睡在宋府门口的乞丐,索性意且每个月给些银子予他们,这样既不用再上街乞讨,也能有份正经活计干干。
二人行了礼,瞧见主家身后戴着惟帽的女子,都以为今日是主母来了,于是愈发殷勤上前寒暄,说的都是主家如何亲力亲为,如何买下荒府,如何跑遍集市只为去请那造园子的能工巧匠,一番下来竟让意且微微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惟帽下的玉雪芝并未阻止两人的说话,她笑着细听,不时还插上两句嘴,和别人一起打趣意且的用心,那副样子,实在和往日太不相同,不由让意且失了神,仿佛两人正是要回府的一对璧人。
“走吧!让我瞧瞧你的用心。”恍惚间玉雪芝已经走了进去,正回过头来朝他招呼,门口两人也笑着望向他,这一幕实在是美好得不像样。
宋府并不算太大,又荒废了许多时,但经过这些日子的修造,从前的破败与脏乱起码看不见了,经过游廊到西侧房后,便是一片绿意盎然的院子,再后面就是原先玉雪芝和弟弟宋谪住的两间厢房。
剥开游廊上遮阳的藤蔓,整座院子尽收眼底,雪芝将惟帽摘下放在石凳上,小跑着来到院中左顾右盼,今日本因有人来布置厢房,但被意且临时取消了,就是为了让玉雪芝能够自在地逛。
这院子完全按照沈怀柔画的图来布置,可却着实对着雪芝的胃口,唯一不足的是,那些花都是一两个月前才种下,所以能开得不多,可对雪芝来说,一切都已足够,足够让她感受从前,敞开心里那道最柔软的门扇。
她闭起眼深深吸了一口院里的芬芳,再睁眼时,故去的姨母正在面前煮茶,小丫头丽锦侍候一边,还对着自己调皮地招手:“小姐,快来吃茶!”
她不自觉向前走了几步,用手去拿茶杯,却是终究扑了空,还没来及失落,水塘里有人正用手舀了水向她撒过来,小宋谪的声音随即响起:“阿姐,快来吃酒,是最香的陈年酿,我乘了满满两盏过来!”
将目光从姨母脸上挪开,果然那塘水上停着一艘木船,和记忆里的简直一模一样,甚至甲板上还放了个小木桌,一到吃酒时宋谪便从自己房里偷偷搬出来,后来索性就不往下拿了。
金意且悄悄走到她身边,转头看时,雪芝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于是只好心疼地将她拥在怀里,下一秒,雪芝将整张脸埋入他的胸前,双手紧紧攥住他胸口的衣领,先是小声啜泣,接而就是号啕大哭。
“对不起,我不是。。。想引你哭。”意且脸色暗沉,一双眸子尽数沉入海底般深邃。
怀里的人哭了半晌,终于渐渐平复下来,那手也从领口挪到袖口,红肿的双眼撇到一边,盯着水里的木船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姨母、姨夫还有小谪,都被我克死了,还有。。。还有。。。”
“不是,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不该白白承受这份罪责。”意且用下巴在她头顶的发里蹭了蹭,心口那里湿了一片,可却被二人相接的体温捂得发烫。
接着玉雪芝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抱了一会,她终于重重叹了口气,单手推着把贴在一起的身体给分开,意且一直小心留意,察觉她要分开的意思,立刻便松了臂弯,连手也不敢随便放她肩上。
雪芝看在眼里,竟头回主动牵了他的手,意且只觉这只手掌不断发热,手心里裹着得仿佛是天上的星星,他稍一没抓牢,便会一溜烟蹿回去,于是也就愈发紧地攥在手里。
两人相互搀着登上木船,没有酒小桌也就用不到了,雪芝将那桌收回船肚,跟意且坐在外头甲板上,手依然牵着,她把头斜靠在意且肩上,对方瞬间浑身一僵,竟半点不敢挪动。
那船吃了水又受了颠簸,在塘边晃晃悠悠来到中心,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已退,四处都是将暗未暗的暮色,将塘水裹挟得十分深沉。
“之前我和阿谪总爱在这院里玩,他比我小许多岁,却是最贴心的弟弟,反而总是要他来照顾我这个阿姐,”雪芝开始慢慢回忆,可脸上却没见半分甜蜜,“他那么小,不该遭受这样残酷的事,不该被一个表小姐毁了全家。”
意且面前浮出卸玉的身影来,沈怀柔曾说他小时很爱和阿姐在院里的水塘玩,如今得了雪芝的确定,意且心里更是确定了七八分,想来卸玉很可能就是宋府的小公子宋谪,可绰玉夫人又是谁呢?
在一切没搞明白前,意且还是选择暂时先不说,对雪芝和怀柔都隐瞒下去,贸然揭露很可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母亲就是抱着你这样的想法,在敌人打入都城后,随着大梁皇室一同自缢身亡了,”意且也回忆起不好的过往,玉雪芝知道这件事,那时她的命运还算平顺,听公公回来说涟仪公主在家中自缢殉国了,“人人都道是母亲自愿殉国,可只有父亲明白,她是为了保存金府,保护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是的,当年金旱战场杀敌,奋勇冲锋,可那时大梁气数已近,谁也无力回天,惠帝有意轻饶降臣,因为涟仪公主的关系,金旱誓死绝不低头,几乎是拼着全家的生死在与命运对抗。
意且那年不过才15岁,他记得母亲写了一封长信让他速速带给狱中关押的父亲,他给了狱卒好多银子才将那信带到,等到父亲展开信细细读来,却是呆愣半晌一言不发。
随即,金旱像是顿悟一般,挣扎着朝门外呼喊:“我降!我降!快去告诉陛下!我降!”
折腾一番,父子俩直到深夜才返回家中,可整座金府像是鬼魅一般宁静,爷爷因多日担忧患了头疾早早昏迷睡下了,仆人们更是不敢随意打扰主母,只是在各自门房唉声叹气。
等推开卧房的门,意且只望见黑黑的房间死一般的沉静,父亲朝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身子撞到个东西,他顺着往上摸,等确定是什么后,几乎疯了一般呼喊母亲的名字:“涟仪啊!啊啊啊!涟仪!是我害了你!涟仪。。。。。。”
阿伴跟着过来点灯,灯火亮起的一刹那,意且只觉心被人敲碎了一般得疼,母亲僵硬的尸体正吊在房梁上,她穿着华贵的朝服,脸色却是异常诡异,从前的温柔和美丽全然不见,只有伸长的舌头和瞪大的双眼,被父亲抱住腰身放下后,仍是硬敦敦像根木头。
父亲仍穿着囚衣,满身都是鞭打的伤痕,可他此刻站在母亲身前却一下子咳出一口血来,难以相信,那样坚实的汉子,面对战场的厮杀从没怵过分毫,就算在黑狱里日日受着酷刑也绝不回头,如今却被妻子的死整个击垮。
意且只觉心中万分恐惧,他抱着头一步步慢慢后退,抵死不敢相信眼前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若是精怪变作得他倒是能接受得快些,可到底一切无法回头,在母亲草草的葬礼上,他终于接受了一切。
“你瞧,即使母亲死了,我们家还是活在阴影里,没个几年,父亲也随着母亲去了,就留我和爷爷相依为命,我倒希望能和他们一起,要不是爷爷还有两位叔叔,我想我早活不下去了。”意且说了一大堆,母亲死后他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整件事的经过,倒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那夜在那个漆黑的房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已成为他心里最恐惧的梦魇。
“我倒是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为家人牺牲自己的生命。”雪芝握紧了他的手。
“那你的家人就会活成我的样子,”意且苦笑道,“该怨的不是你们,而是这个世道,大梁若是没有倒行逆施,那就不会迎来被灭国的命运,我的母亲也就不会殉国,大正若不是想借助玉像起势,又何来你家这场无妄之灾?!”
“是啊,你和你父亲将我放走后,我颠沛流离辗转多处,因为这场灾祸许多人在挨饿、受苦,可那些逐权者眼里怎会容下这些,他们只以为是天道轮回使然,只会觉得这是无法避免的小小牺牲,但他们的仇该去找谁报呢?难道只有硬生生忍下去?!”
“雪芝,我明白你的恨和不甘心,虽然我很想带你远走高飞,但我没办法平息你心中的怨,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只要能让我在你身后跟着就行。”
平静的湖面仿似银色镜面,今晚将二人心事照得清清楚楚,玉雪芝抬头打量身旁这人,对方同时也在望向她的眼眸,若说对眼前这人没有爱意,显然是在欺骗自己,可万般不由人,假如她前进一步,最后又该如何收场呢?
正当迷醉的气氛不断上升之际,周围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草叶摩擦声,意且刚反应过来,几枚长箭矢便从四面八方朝他射来,咻咻咻的破空声不绝于耳,带着狠戾的肃杀,追寻船上二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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