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的前一晚,不出所料,江姝失眠了。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约莫眯了两刻钟便睁开眼睛,盯着绣着鸳鸯戏水的幔帐顶,任由脑海中杂乱的思绪翻飞。
这是她头一回代表公主府和将军府的女眷出席,更何况还是与岳凌一道,是她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她默念高妈妈白日教给她的话,少说少做,多听多看,看别人怎么做就跟着做,便能减少出错……
脑子里好像一团乱麻,怎么扯也扯不直,江姝索性披衣起身。
夜里月朗星稀,冬日虫兽蛰伏,越发显得静谧,只偶尔传来府外的打更声,还有不时响起婆子巡夜的脚步声。
江姝举着蜡烛,蹑手蹑脚地摸到西墙的衣架旁。
衣架上挂着已经熨烫平整的礼衣,衣服是统一规制的,府里每季都会找专门的裁衣师傅,给主子们置办一套正式场合穿的礼衣。她这套一次也没穿出去过,收在箱子里压出了褶皱,白日里高妈妈便取出来,用熨斗熨过一遍了。
江姝忍不住轻轻抚上去,丝绸料子滑溜溜的,比当初她成亲穿的嫁衣还要好,怕掌心的茧子刮坏衣料,她依依不舍地放下手。
她自小做农活,还帮父亲侍弄药草,手上的皮肤变得粗糙,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腹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她本是不在意的,但后来在将军府,得知与岳家的二公子有婚约,料想岳凌应当不喜见到这样一双手,便试着从父亲留的医书中寻找药方治,奈何有的书页在地动中破损看不清了。
高妈妈尝试买了好几种京中有名的药膏药油,天天替她敷手擦油仍不管用,后又从坊间寻了不少偏方。她犹记得有一个方子的药膏很痛,痛得她眼泪直飙,那时想起岳凌,还是咬咬牙忍着痛尝试,效果聊胜于无,如今还是留有一层薄茧无法消除。
正想得入神,忽然珠帘轻响,只见隔间值夜的高妈妈睡眼朦胧,打了个哈欠,趿着软鞋,举着蜡烛进来了。
江姝歉声道:“妈妈,可是吵醒你了?”高妈妈素来觉轻,想必是自己把她吵醒了。
高妈妈走到她身前,关切地问道:“二少夫人,您怎么起来了,可是又魇住了?”
自从历经了地动,江姝夜里总睡不安稳,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房屋坍塌的骇人情景,她被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废墟下无法逃脱。
每当她从噩梦中惊醒,高妈妈都会像亲生母亲一般安抚惊魂未定的她。后来发现只要夜晚留灯,她的症状方可缓解一二,自此以后,她的屋里在夜里,总是留着一盏油灯或蜡烛。
见高妈妈误会了,江姝讪讪地应了一句:“无事,我只不过是睡不着,起来走走。”
高妈妈像是读懂了她的心事,温声劝慰道:“睡不着也要躺在床上闭目眠一会儿,要不然明日顶着一对黑眼圈,岂不是招人闲话?”
想起这茬,江姝便依言回到床上乖乖躺着,高妈妈替她扯好被子,合上帐子,又用簪子挑亮了灯芯,转身出去了。
江姝躺着床上,心中默默数着羊,缓缓阖上了眼。
翌日一早,丫鬟们服侍江姝起床梳洗。
昨晚江姝睡得并不踏实,还做了几个噩梦,今早醒来,太阳穴突突直犯疼,眼底一片乌青,只好命福莹替自己多敷点粉掩盖住。
穿上繁复华丽的层层礼衣,恍然间,江姝像是回到了成亲那日,她也是穿着这般繁冗的嫁衣,怀揣着对婚后美好生活的憧憬嫁给心上人。
虽然现在,她暂时没能完全获得丈夫的认可,但今日她可以和丈夫出席正式的宴会了,这不是好的开始吗?
相信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成功。
首饰有一套和礼衣搭配成套的头面,福莹的巧手三两下就佩戴好了。
江姝看着镜中的自己,丛髻中玉梳一把,两侧各花钗两支、金步摇一支,略显寒酸,会不会让人觉得岳家没落或者亏待她?
幸好她还有当初岳老将军命人给她准备的嫁妆首饰,足以撑场面。
“再多插两根金钗。”江姝吩咐道,说着,又往妆奁中挑了一对镂空金镯子套在手腕上。
忽然,门外丫鬟进来传话说:“二少夫人,庆儿来了,说二爷就不过来了,就在西侧门等您。”庆儿是才总角的小厮,在二门内听唤,经常在前后院之间递话。
“你拿一吊钱给庆儿,让他跟二爷回话说我现在就出门。”江姝打发丫鬟下去,心中突然开始慌张,岳凌这是催她出门了。他向来不喜他人动作慢耽误事,估计现在开始不耐烦了吧。
“就这样吧,咱们走。”江姝催促福莹停手,人刚站起来,感觉头顶沉甸甸的,脖子好像扛着一袋米,把她压得连走路都困难。
福莹见状,连忙上前搀着她的手臂往外走。
江姝拖着迤地的礼服,紧赶慢赶地出了西侧门,见门口停靠着一辆四驱马车,挂着平荣长公主府的牌子。
她瞬间明白岳凌已经在车里候着了,连忙加快了脚步。
来到马车旁,江姝抻开福莹的手,刚踏上杌凳,一时头重脚轻,身子一歪差点掉下车去,幸而身后的福莹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腰部,这才免了意外发生。
江姝稳住身形,突然车帘子打开,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她抬头看进车内,手的主人头戴黑色介帻,身着一件绯色对襟大袖衫,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白玉鹤佛手坠,神色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却又隐隐透着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矜贵。
岳凌轻咳一声,江姝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竟然傻乎乎地看着他这么久了。
岳凌点头示意她把手递给他,江姝脸颊发热,把手叠在他的手掌心,宽阔而温热,和他清俊冷淡的外表大相径庭。
随后,她的手就被牢牢攥住,然后整个人被一股沉稳的力量往上一提。
顺着他的力道,江姝顺利登上了马车,甫一坐稳,岳凌便立马撒开了手。
江姝顿时感到手掌空落落又凉飕飕的,小声道了声谢:“多谢。”
只闻车外传来“啪”的一声空响,马车徐徐往前启动。
“你……”岳凌眉头紧蹙,喉结微动,样子有些犹豫不决。
江姝见他盯着自己的发饰,心中涌出一股不安的情绪,忙问:“夫君,可是有何不妥?”
正说着,忽然车身狠狠一颠,江姝没能坐稳,小声疾呼,整个人不可控地倒向岳凌那一边,不期然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马车逐渐停了下来,车夫的歉声传来:“二爷,二少夫人,小的该死,方才小的看走眼,车轱辘不小心碾上了一颗石子,爷和少夫人无碍吧?”
“无碍,继续走吧!”岳凌拥着江姝,语气毫无波澜。
江姝心怦怦直跳,心里好像喝了蜜,转念一想,岳凌不会以为她是顺势而为的吧?
她连忙直起身来,不料头皮一痛。
“别乱动!”头顶传来一句轻声呵斥。
原来是她的步摇不小心勾到了岳凌的衣服,江姝立马不敢妄动。
这是她第一次靠在岳凌的怀里,鼻间嗅到一股淡淡的书墨的芬芳,耳边还有“扑通扑通”异常激烈的心跳声,不知道是她的,还是岳凌的。
“好了。”不多时,岳凌平淡的声音响起,随即往旁边退,离她一臂之距。
江姝直起身来,瞥见他胸前的衣领处多了几根抽丝,宛如一块美玉添了瑕疵。
岳凌穿如此有破损的衣服,委实有损他华京城第一公子的形象。
江姝心中一阵自责,歉声说:“抱歉,我给你添麻烦了,要不咱们回去换一件吧?”
“不必,时间已经不早了,不可让东道主等太久。”岳凌欲言又止,无声叹了口气。
眼下无法补救,江姝心中越发难受了。
岳凌又继续盯着她的头饰,不紧不慢地说:“岳家是行事低调的人家,再者你打扮得这般华丽,岂不是夺了博阳侯府女眷的风头?”
闻言,江姝大吃一惊,她怎么考虑到这一点,一时哑口无言,越发无地自容了。
不承想她已经这般细心准备了,仍是达不到令人满意的程度。
她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
想到来不及掉头回去更换,她心中更是挫败。
思索片刻,她从发髻上摘掉了一些发饰,犹觉得不行,又看了看手腕,把上面的金镯子都撸了下来。
做完这些,江姝偷偷抬眸看了岳凌一眼,见他已经不再关注自己,正捧着一本书看。
她瞄了一眼封面,竟是她看过的一本游记,心中有些激动起来。
她原来自小跟父亲学读书识字,可惜家里只有《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之类的医书。后来住在将军府那三年,她打听到自己的未来夫婿是个学富五车、博览群书的才子。
高妈妈还告诉她,很多喝过几年墨水的书生,婚后大都会嫌自己的妻子没有情趣,便爱到外头,找那些有才气的青楼女子红袖添香。不过,江姝觉得岳凌那样的郎朗君子,看起来不像是那种拈花惹草之人。
后来他更是连中三元,被人誉为华京第一公子。那时她开始慌张起来,怕自己配不上他那样的天之骄子。自此,她废寝忘食,秉灯夜烛,不管什么类型的书都读,唯恐婚后和岳凌没半点共同话题,日后为他所厌弃。
除了那些个杂书,她还打听到她未来的婆婆长公主,尤看重女子的德行与见识,于是又把《女戒》《闺范》《女论语》之类的书,都倒背如流了。
高妈妈便打趣说她这股读书的劲儿,比那些参加科考的书生还厉害。谁知道成婚后,岳凌鲜少回碧霄院,她又出不去外院,夫妻俩连说话的机会都少,更别说那些红袖添香的风雅之事了。
眼下岳凌看的书正好是她看过的,简直是天赐良机!
或许她可以抓住机会,跟他交流书中哪一处写得最好,让岳凌知道,她也是可以和他兴趣相投的。
江姝鼓起勇气正想开口,可转念一想,岳凌向来不喜看书时被人打搅。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像是只被戳破的皮囊,泄气了。
马车上无人说话,唯有车外街道传来喧闹的叫卖声,还有车轮辘辘声。
江姝无事可做,对车外街景好奇得很,却不敢掀开帘子,怕在岳凌面前失仪,挺着腰板端坐着,心中只好默背父亲留给她的医书。
只是每每余光不经意地扫到身旁谪仙般的男人,便卡住了。等她回过神来,已然完全忘记自己背到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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