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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祺踏入屋内时,午膳时间还未到,阳光泼洒进屋,给临窗的书案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穆额齐就浸在这片光晕里,背对着他,正对着案上一幅画作眉飞色舞,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藏不住的得意劲儿。
他悄然走近,只听她一边揉着手指,一边对着画纸嘟嘟囔囔,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惊喜:“哎呀呀,这么久没动笔,手感居然还没丢!嘿嘿……”
那笑声像羽毛搔过心尖,带着纯粹的快乐,让胤祺猝不及防,唇角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噗嗤——”
寂静的屋里陡然冒出另一道笑声,穆额齐被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就见胤祺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正眉眼弯弯地看着她。
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
幸亏她平日里没做亏心事,不然人吓人岂不是要吓死人了。
“你……你属猫的吗?走路都没声儿!”随即,她见他眼神搁在她的画作上,立刻像是护崽的猫,警惕地盯着他,“笑什么?” 眼神里分明在说:敢说一个不好的字,就是你不懂欣赏!
她画的闪电多可爱呀,那小短腿就像用尺子量出来,然后按比例画上去的一样。
当然了,还是有一点瑕疵,我们小闪电耳朵尖的茸毛上处理得不太好,但这也不能全赖她,不是她手艺不佳,备嫁的这个月她都没时间动笔了,太长时间不练,手肯定没有那么听话啦,而且她今天画得太久了,最后处理上不免有些乏力。
但这都是正常的,一点小小的细节处理上的问题,大方向还是没问题的!
胤祺的目光从她生动的脸庞重新落到画上,从笔墨间,竟真捕捉到了几分她曾说过的“猫里猫气”,尤其是那微昂的脑袋和灵动的短腿,憨态可掬。
他方才的笑,一半是因她,一半倒是因这画的确传神。
“我那日还不觉着,”他指着画,眼底漾开真实的赞赏,“经你这么一画,倒真信了它猫里猫气的。没想到福晋还有这等手艺,形神兼备。”
穆额齐心里那点小忐忑瞬间被这句话熨得平平整整,眉眼立刻飞扬起来,像只被顺了毛的猫,满意地扬高了下巴。
“爷真是慧眼识珠!这幅图,拿来给你那摇椅做图案,如何?”
“原是为这个。”胤祺心下微软,他还以为她只是画着解闷。
只是这图的精细处恐非寻常木匠能驾驭,怕是要劳动造办处了。他目光一转,却瞧见她无意识揉着手腕,再细看,那执笔的指节处果然泛着红。
“是啊,”穆额齐自顾自握了握发酸的手指,“太后娘娘和我自己的图案还没动笔呢,太久不画,这一幅就耗干精力了。”
他很自然地伸手,将她那只微凉的手拢入掌心,指腹带着温热的力道,轻轻揉按着那几处红痕,眉头微蹙:“若是信得过,太后和你的那只摇椅图样,交给爷来画。”
穆额齐眼睛倏地亮了!
“当然放心!”她忙不迭点头,“您打小见的都是顶尖大师手艺,”她立刻顺杆爬,还不忘强调,“我的不急,关键是太后娘娘那只,三日后随驾畅春园就要送去的!”不是她催哦,三日后就要送人了!
胤祺看着她那“甩手掌柜”当得理直气壮的模样,心下好笑,
“三日后?”胤祺挑眉,得,给自己揽了份好差事。他心下苦笑,面上却不显,只颔首应下:“好。”今晚就得把稿子画出来,明儿一大早就得让常顺跑一趟三合居和造办处给办了。
只是,听着她理所当然的“奉承”,想起自己那并非自幼精研汉学书画的底子,他眸色几不可察地黯了一瞬,下意识地垂眸,目光落在画上,一时有些出神。
她还不知道他一直到九岁的时候都只读过满文、蒙文的书,甚至连汉字都不认识几个,更别说写诗作画了,连皇阿玛有时考校兄弟们,都会特地跳过他。
乌库玛嬷在的时候,他可以光明正大不去尚书房,不学汉文,皇阿玛生气也没用,打板子有乌库玛嬷拦着,但乌库玛嬷去了后,因为皇玛嬷不是皇阿玛的亲生母亲,所以很多事情她也不好干涉。他不学汉文会被打板子、禁足不许吃饭,所以在乌库玛嬷去世后他才算正经开始由翰林院师傅启蒙汉学。
穆额齐敏锐地捕捉到他这瞬间的怔松。她没打扰,只安静地站在一旁,也看着那画,心里美滋滋地回味着方才的夸奖,嘴角不自觉又翘了起来。
她喜欢这种沉默却不尴尬的相处。不像小时候,见没人搭话,周围安静如鸡,便尴尬得搜肠刮肚地寻话搭讪。这几年她觉得,人能自自在在,不管不顾地自己发发呆,是件顶舒服的事。
今天陪她逛街果然还是累人的吧,她想起自家弟弟,每回陪她逛完,隔日总要赖床晚起一个时辰的。
说起放空发呆,这本事她可熟稔得很,几乎是当年苦读时的“保命”绝技。
琴棋书画中,最让她头皮发麻的便是四书五经和那些佶屈聱牙的佛经。微言大义尚未参透,自己先已头昏脑涨。
那时她便悟出一个道理:人的脑子,大抵是装不下太多真心不喜之物的。于是常常看着看着,神思便飘然而去,方才强记硬背的,转眼就还给了书本。
忘了,不好么?她倒觉得极好。脑子空空如也之时,连吸入的气息都带着清甜的自由滋味。
忘了其实也不好,还得重新背,而且那书本仿佛自带瞌睡虫,总引得她眼皮打架。
这倒也怨不得她。只怪历朝历代的贤哲们,将道理写得太过精深晦涩。她一个年纪尚轻、阅历浅薄的闺阁女儿,无甚切身感悟,只如隔岸观火般死记硬背,如何能轻易窥得其中堂奥?
然而,便是这般痛苦的“折磨”,也并非全无益处。当她硬着头皮啃下去,竟也时常在与那些千古奇才的思想碰撞中,迸发出属于自己的火花。仿佛只用几个时辰,便走完了旁人需耗费数十年才能领悟的迷途。
偶尔也会发现,自己之前的许多困惑,早已被前人付诸笔端,给出了更为深彻的答案。那种跨越时空的共鸣,让她惊觉:原来古往今来,人性面临的诸多困境,竟如此相似。
或许,正如《道德经》所言:“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天地因不为一己之私而运作,故而能绵延长存。真正深刻的智慧,往往超越了个人与时代的局限,直指本质,故而能历久弥新。
故而,即便有些书读来艰涩,有些学问习得痛苦,她也始终相信:往日付出的每一分努力,走过的每一步,都作数。
念头转到此处,她不由莞尔。这不,前几日胤祺还说起,她通晓满语,于学习蒙语大有裨益。满文源自蒙文字母,语法结构相通,词汇也多有关联。有满语根基,学起蒙语来自然事半功倍。
待她学成,再去慈宁宫与太后娘娘闲话家常,便无需劳烦他这位“御用通译”了。
想到这里,她心底那点恶趣味悄悄冒了头,她还蛮想问问这位爷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糗事哈哈哈哈哈。
目光再次落回案上那幅活灵活现的“闪电”小马图,心中最后泛起的是满满的感激。感激此刻能提笔挥洒的自己,更感激当年那个即便头疼、即便犯困,却依旧未曾真正放弃,踏踏实实、一笔一划努力过的,小小的自己。
良久,胤祺从思绪中抽离,却发现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着他,圆圆的眼睛里是一片澄澈的宁静,甚至还有点自得其乐的傻气。
他心中某处忽然一软。这种无需解释、不被揣度的安静,于他而言,竟是头一遭。
往常他不说话的时候有些挂脸,兄弟们以为他心有不快,走得近些的,会过来意思意思聊几句别的,试图转移转移他的低气压,小的弟弟们不太敢接近,怕触了霉头,连常顺这个时候一般都不太敢抬头直视,只是呆在不起眼的地方默默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看着她,忽然问:“福晋家里……都怎么唤你?可有小名?”
“嗯?”穆额齐一愣,虽不明所以,还是老实答道,“就叫我穆额齐呀。弟弟唤我姊姊。”
“穆额齐……”胤祺轻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底渐渐泛起温和的笑意,“‘水’的意思。澄澈明净,柔韧绵长。《抱朴子》有云:‘金以刚折,水以柔全’。福晋人如其名,甚好。”果然是人如其名,取于自然,灵动又有无尽的生命力。
她的眼眸里,似乎总漾着一种轻快的、近乎透明的愉悦,像春日溪水,清浅见底,却又生机勃勃。
胤祺仔细回想,竟从未听她口中臧否过何人,仿佛懒得将心力耗费在与人较劲周旋上。
她更乐于将目光投注于身旁的细微处—— 一盆新绽的茉莉,一幅得意的画作,甚至一碗火候刚好的桂浆,都能让她眉眼弯弯,由衷欢喜。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散漫随性的人,处理起府中庶务、人情往来时,却又能展现出超乎年龄的沉静与周全。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手段温和却不容轻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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