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额齐垂眸斟茶,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清亮的弧线:“孙媳愚钝,只知道守着本分过日子。”
太后接过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老五在浙江的差事,皇上昨日用膳时特意提了一句,说‘颇识大体’。”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你可知道,在这宫里头,‘识大体’三个字,比什么功劳都难得。”
见穆额齐凝神静听,太后又徐徐道:“你可知道先帝爷在位时,裕亲王福全为何最得圣心?”
不等回答,她便自答道,“不是因为他最能干,而是因为他最懂得什么时候该往前站,什么时候该往后退。就像夏日里的雷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聪明人该做的,是找个稳妥的屋檐避雨,而不是急着往雨里冲。”
也像下棋,有时候退一步,反倒能铺出一条新路,盘活全局。
太后轻轻握住穆额齐的手,掌心温暖:“告诉老五,好生办差就是。至于别的……”她微微一笑,“有时候走得快不如走得稳。你瞧园子里那株三百年的古柏,历经风雨反而根深叶茂;反倒是那些争着拔高的新苗,一场风雨就折了腰。”
这时徐太医进来请脉,细细问过薄荷饮的配方后,含笑禀道:“太后圣明,五福晋这方子确实妙极。薄荷清心,槐花润燥,井水性平,最是养人。”
太后这才展颜,对穆额齐道:“既然太医都说好,明日便带来给哀家尝尝。”
三日后,康熙来请安时,太后特意让宫人奉上薄荷饮。皇帝饮罢,缓缓道:“今日这饮子倒别致。”
太后语气温和:“是老五媳妇的一片孝心。那孩子心静,耐得住性子用井水慢慢湃着,说是这样不伤脾胃。”
“这宫里头,有些人就像那急着绽放的牡丹,争着抢着要开在最显眼处。却不知,御花园里最耐看的,反倒是那经霜愈艳的秋菊。”
康熙指尖轻抚盏沿,若有所思:“秋菊耐霜,方能独占秋光。只是......”他话锋微转,“若人人都学秋菊避世,这御花园,岂不太过冷清?秋菊虽好,终究不及牡丹国色。这御花园里,总要有个主次分明,方能成景。”
太后会意一笑,执起团扇轻摇:“皇上说的是,这园中的花木,自有其位置。是牡丹,便该在春日盛放,彰显国色;是秋菊,便该在霜后独艳,点缀清秋。各安其位,各司其时,这园子才能四时皆景,不起纷争。”
她轻轻为康熙续了茶,语气愈发淡然:“就像这薄荷饮,知道自己的本分是清心润燥,便不去争那冰碗的清凉爽快,反倒更得哀家心意。”
康熙凝视着杯中清亮的汤色,良久,缓缓道:“治国如育花,贵在得宜。牡丹虽贵,若不知收敛,也难免被风雨所伤;秋菊虽淡,若能守节,反得长久。”
他目光微转,看向窗外一株挺拔的松柏:“胤祺此番在浙江,倒让朕想起裕亲王福全。当年三藩之乱,福全坐镇京师,不争不抢,却把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差事办得极为妥帖。”
他端起茶盏,语气渐深:“工部这些年,确实需要个踏实做事的人。浙江的海堤修得不错,但黄河、淮河的治理更是重中之重。朕观察他这些时日,倒是个肯埋头做事的。”
太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却因涉及前朝政务,仍保持着得体的沉默。
康熙继续道:“不过......”他话锋一转,“年轻人该历练的还是要历练。六部之中,工部最是繁琐,却也最能磨练心性。让他先去工部熟悉熟悉,等来年开春,南巡之时,朕要亲自去看看浙江的海堤。”
“皇上安排得妥当。年轻人就该多历练。”老五是个实心做事的,让他去工部正合适。这宫里的差事,原就不在一时风光。
太后适时转移话头,将一碟新制的桂花糕往皇帝跟前推了推:“尝尝这个,老五媳妇今早送来的,说是用新采的桂花蜜渍的。”
康熙尝了一口,忽然道:“浙江巡抚的折子里说,当地百姓给胤祺立了座生祠。”
太后执扇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摇着:“百姓最是淳朴,谁替他们做了实事,他们就念谁的好。”她抬眼看向康熙,语气平和,“只是这生祠之事,未免太过招摇。老五年轻,怕是不懂得这里头的利害。”
康熙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神色难辨:“朕已经让浙江巡抚将生祠改为禹王祠,供奉历代治水功臣。”他顿了顿,语气转深,“胤祺倒是懂事,主动上了请罪折子,说自己臣子本分,不敢当此殊荣。”
太后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欣慰,指尖继续拨动佛珠:“这孩子确实懂事。只是这生祠一事……”她顿了顿,“树大招风啊。”
康熙冷哼一声:“何止招风。太子那边的折子,昨日也到了。”他目光渐沉,“说五贝勒在地方上沽名钓誉,结党营私。”
太后心下了然,轻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老五这才刚回京,就有人迫不及待了。不过皇上既然已经处置得当,那些想借机生事的人,也该收敛了。”
“朕已经下旨,命胤祺到京修整后,到工部观政。”康熙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让他跟着佟国维好生学习河工事务。等过了年,朕要亲自南巡,查验浙江海堤,顺便考察漕运。”
太后微微颔首:“佟国维是老成持重之人,有他从旁指点,再合适不过。”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工部虽不比吏部、户部显赫,却是最见真章的。老五若能沉下心来钻研河工水利,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康熙凝视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良久方道:“额娘说得是。大清的江山,需要的是能做实事的贤王,而不是只会争权夺利的庸才。”
待康熙离去,太后独坐窗前,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对身旁的嬷嬷轻声道:“去库房取那对翡翠如意,明日老五媳妇来时,赏给她。”
太后唇角含着一丝浅笑,“这宫里的人都看着呢,越是风口浪尖上,越要稳得住。”
康熙离去后,太后独坐窗前,指节在案几上轻轻叩击。方才皇帝提及凌普时眼底的冷意,她看得分明。
“去把前儿收着的那对青玉如意找出来。”太后对心腹嬷嬷吩咐道,目光扫过窗外渐沉的暮色,“再传话给凌普,就说哀家明日要去广慧寺进香,让他亲自去打点。”
嬷嬷心领神会:“奴才明白。凌总管这些时日对云苑的‘照应’,也是该敲打敲打了。”
太后淡淡一笑:“哀家这些年不管事,倒让有些人忘了分寸。”
次日清晨,穆额齐照例来请安时,徐太医刚请完脉退下。
“皇玛嬷近日气色越发好了,徐太医刚刚怎么说?”穆额齐浅笑。
太后满意地颔首:“多亏你日日惦记,比那些太医还上心。”她目光扫过穆额齐素净的衣饰,忽而转向身旁的嬷嬷:“去把前儿皇上新贡的那对玉如意取来。”
当阿林嬷嬷捧着锦盒上前时,连穆额齐都不由一怔。那对青玉如意通体莹润,雕着五福捧寿纹样,一看便是库里的珍品。
“哀家年纪大了,就喜欢看你们年轻人把日子过得红火。”太后亲手将玉如意交到穆额齐手中,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内所有宫人听清,“老五在浙江办差辛苦,你在京里也不容易。这如意,便赏给你镇宅安神。”
穆额齐心领神会——太后这是借赏赐表态。她恭敬行礼:“孙媳谢皇玛嬷厚赏。爷在浙江常来信说,但求不负皇恩,不敢居功。”
“懂得谦逊是好事。”太后微微颔首,“凌普前日来回话,说内务府新到了一批冰例,哀家让他先紧着你们云苑用。”她语气平淡,却字字敲打,“这宫里做事,最讲究个眼明心亮。”
穆额齐垂眸:“凌总管办事向来周到。”
太后淡淡一笑,不再多言。有些话点到为止,彼此心照不宣。
消息传到内务府时,凌普正在核对账目。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回禀:“总管,太后娘娘赏了五福晋一对青玉如意,说是...说是提前给五爷的赏赐。”
凌普执笔的手一顿,墨迹在账册上晕开一团污渍。
“知道了。”他声音平静,额角却渗出细密汗珠。
待小太监退下,凌普缓缓坐下,指尖发凉。太后这一招,分明是在敲打他——皇帝看重五阿哥,太后疼爱五福晋,他那些小动作,早已落在某些人眼里。
当日下午,云苑就收到了迟来三日的冰例,连带着还有内务府“补送”的时鲜瓜果。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
康熙正在批阅奏章,梁九功悄声禀报:“皇上,内务府方才来回,太后娘娘赏了五福晋一对玉如意,还特意吩咐凌普,将新到的冰例先紧着云苑用。”
朱笔微微一顿,康熙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太后倒是疼她。”
梁九功低声道:“凌总管今日办事格外殷勤,连五福晋要的薄荷、槐花等物,都挑了最新鲜的送去。”
康熙轻哼一声:“算他识相。”他放下朱笔,“传朕口谕:五贝勒福晋孝心可嘉,赐江宁织造新进云锦两匹。”
梁九功立即领会——这是皇上对太后表态的回应,更是对凌普的敲打。他躬身道:“奴才这就去传旨。”
当赏赐接连送到云苑时,闻慧欢喜地抚着光滑的云锦:“主子,凌总管这脸变得可真快。皇上和太后这般厚赏,凌普那边怕是再不敢怠慢了。”
穆额齐轻轻抚过玉如意温润的纹理,神色平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们日后行事更要谨慎,不可张扬。”
她深知,今日的厚赏既是殊荣,也是试探。在这深宫之中,唯有始终如一的沉稳,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她转身对闻慧吩咐:“去备些上好的普洱,明日该去给太后谢恩了。”
窗外,暮色渐浓,却有一轮明月悄然爬上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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