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春园,云苑。
穆额齐搁下手中的《营造法式》,目光掠过窗外摇曳的树影。闻慧悄步进来,将一个不起眼的锦盒奉上。
“主子,府里耿格格派人送来的。” 锦盒内,依旧是那朵代表“一切安好”的绒制玉兰花。
穆额齐指尖拂过花瓣,心底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近来,凌普多番受挫,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毫无动静。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她心生警惕。
“闻慧,”她沉吟道,“传话给秦嬷嬷,就说我的意思:耿格格胎像渐稳,更需谨慎。日常起居,饮食药物,还需她多费心盯着,宁可过细,不可疏忽。” 她并未料到凌普的具体手段,只是出于一贯的谨慎,加强了防范。
凌普确实早已注意到了五贝勒府怀孕的耿氏。他按捺不动,正是在暗中布局。
“五福晋倒是机警,可惜,百密终有一疏。” 内务府值房内,凌普捻着鼻烟壶冷笑,“她远在畅春园,鞭长莫及。府里那个耿氏,又是个没什么心计的。机会,多的是。”
他的第一计,落在耿氏每日去小花园散步时常坐的那个石墩上。他命人将墩子底部石榫悄悄凿松,只待耿氏坐下时……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那日清晨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耿氏未曾出门,那动了手脚的石墩,白白在雨中淋了一日,后被例行巡查的婆子发现异常,报与管事,悄无声息地换了去。
一计不成,凌普再生一计。他寻了条无毒的菜花蛇,命人趁夜放入耿氏院中角落,意图惊吓。翌日,下人来报时,脸色却颇为古怪。
“总管,那蛇……被耿格格瞧见了。可格格她……非但不怕,还说瞧着亲切,想留下养着玩儿,被嬷嬷苦劝才作罢……”
凌普闻言,一时语塞,只觉得胸口发堵。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耿氏竟有这般胆大的喜好!
接连失手,凌普面上无光,更担心时间拖久横生枝节。他决定不再绕弯子,动用那枚早已物色好的棋子——被禁足多时、心中怨怼且银钱拮据的刘侧福晋。
他通过绝对干净的中间人,向刘氏递了话,许以重利,并提供了能令孕妇滑胎的秘药。走投无路的刘氏,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咬牙接下了那个小瓷瓶。
刘氏买通了一个在外院负责采买花草、能偶尔进入内院的婆子,许以重金,让她将药下在耿格格的饮食中。那婆子贪财,又觉此事隐秘,便铤而走险。
这日,那婆子鬼鬼祟祟摸到小厨房附近,刚寻隙将药粉抖入一盅正要送给耿格格的汤品中,还未来得及离开,便听得一声断喝:
“住手!鬼鬼祟祟在做甚么?!”
秦嬷嬷如同神兵天降,身后跟着两名健壮仆妇。原来,秦嬷嬷奉了穆额齐“多加巡查”的指令,每日不定时巡视各处,恰好撞了个正着!人赃并获,那婆子吓得瘫软在地,立刻便将刘侧福晋供了出来。
消息传到畅春园时,穆额齐正在为太后冲泡参苓茶。
闻慧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穆额齐执壶的手稳如磐石,面色不变,将冲好的茶盏恭敬奉予太后,然后才柔声禀道:“皇玛嬷,府里刚传来消息,侥幸拿住了一个欲行不轨的恶奴,幸得您派去的秦嬷嬷巡查严谨,方才化险为夷。”
太后接过茶盏,目光微动:“哦?竟有此事?可查清楚了?”
穆额齐垂眸,语气平和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人赃并获,那恶奴已招认,是受了被禁足的刘侧福晋指使。至于刘氏……其动机或许是出于私怨,但其手中药物来源蹊跷,恐非她一人所能及。孙媳与胤祺不敢擅专,已命人将一干人犯、物证严密看管,只等爷回府和皇阿玛圣裁。”
她并未提及凌普,只将刘氏与那来历不明的药物抛出。但“药物来源蹊跷”几字,已足以在太后和即将听闻此事的康熙心中,埋下深究的种子。
太后闻言,沉吟片刻,缓缓道:“祸起萧墙,最是伤筋动骨。你们处置得妥当。”
穆额齐知道,这场风波,虽起于凌普的暗算,却终结于秦嬷嬷的恪尽职守与那几分意想不到的“运气”。她未曾料敌于先,全盘掌控,但她的谨慎与得当的安排,却成了最坚实的盾牌,使得凌普的阴谋接连受挫,最终作茧自缚。
云苑窗外,竹影依旧。穆额齐轻轻吁出一口气,心中惕然之余,亦感庆幸。在这深宫之中,谨慎或许不能洞悉所有阴谋,但扎实的根基与些许运气,同样能护得周身安稳。真正的较量,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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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宁居的奏对结束后,日头已微微西斜。胤祺踏出殿门,深吸了一口畅春园清润的空气,连日奔波的心神才算真正落定。
他未作停留,径直往太后的春晖堂而去。
刚到院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太后带着笑意的说话声,间或夹杂着穆额齐温婉的应答。
春晖堂内凉意缓缓,窗外的秋阳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太后正歪在暖榻上,穆额齐则坐在榻前的绣墩上,手中捧着一本打开的册子,似是在念着什么。
守在帘外的宫女见他来了,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正要通传,却被胤祺以手势止住。他放轻脚步,掀帘而入的刹那,目光便牢牢锁住了那个坐在暖榻旁的身影。
“孙儿给皇玛嬷请安。”他声音里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行礼时袍角还沾着未散的晨露。
穆额齐在他进来时便已起身,垂首侍立,直到听见太后唤他近前,才抬起眼眸。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指尖微微发颤,忙将手隐入袖中。
她见他风尘仆仆,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人似乎清瘦了些,但精神却很好,目光锐利而坚定,一颗悬了数月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回了原处。
“哎哟,快起来,快起来!”太后一见是他,脸上顿时绽开真切又惊喜的笑容,忙不迭地招手,“可算是回来了!快到哀家跟前儿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胤祺走到榻前,太后拉着他的手,上下仔细打量,心疼道:“瘦了,也黑了。浙江那边……辛苦了吧?”
“劳皇玛嬷挂心,孙儿不辛苦。”他温声应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见她比记忆中清减了些,下颌尖尖的,心头不由一紧。
胤祺顿了顿:“能为皇阿玛分忧,是孙儿的本分。倒是皇玛嬷的气色,瞧着比孙儿离京时还要红润些。”
太后闻言,笑得见牙不见眼,拍了拍他的手背:“这得多亏了你媳妇儿!日日来陪着哀家这个老婆子,说话解闷,调理饮食,比太医院那些老头子还上心。”
她说着,目光慈爱地转向穆额齐,“方才正听她念南边的风物志呢,你待会回去也听听,解解乏。”
穆额齐微微垂首,轻声道:“孙媳想着,爷刚从南边回来,听听这个,或许会觉得亲切。”
他看向穆额齐,目光柔和而克制:“有劳福晋费心。”
这时,宫人适时地奉上热茶点心。太后指着其中一碟晶莹剔透的桂花糕对胤祺道:“快尝尝这个,你媳妇儿今早刚送过来的,用的是新酿的桂花蜜,甜而不腻,哀家吃着极好。”
胤祺依言拈起一块,入口清甜软糯,带着浓郁的桂花香气,正是他素日偏好的口味。他不由得多看了穆额齐一眼,赞道:“味道很好。”
穆额齐唇角微弯,没有说话,只安静地为他续上一杯热茶。
太后看着小两口这般默契,眼中笑意更深,却也不点破,只絮絮地问起胤祺在浙江的日常,吃的可习惯,睡得可安稳,避开了所有朝政纷扰,只谈家常琐碎。
胤祺也敛去了在御前的肃然,看似耐心地一一回答,注意力却总被那抹倩影牵动。她递茶时袖间飘来的茉莉香,比记忆中更清冽;她低头时露出一截白皙后颈,让他想起离别前那个仓促的吻。
等回过神来,不知说到什么趣处,太后开怀大笑,穆额齐亦掩唇轻笑,满室皆是融融暖意。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为二人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案上的参茶氤氲着热气,与糕点的甜香、殿内淡淡的檀香交织在一起,深深印进他的脑海中。
这一刻,没有朝堂的暗流汹涌,没有后宅的诡谲波澜,只有祖孙、夫妻间最寻常的关怀与陪伴。对于刚刚经历了一番风波的胤祺和穆额齐而言,这片刻的安宁与温馨,显得尤为珍贵。
直到天色渐晚,胤祺和穆额齐才一同告退出来。
二人并肩走在畅春园的甬道上,秋日的晚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暖。胤祺放缓了脚步,侧首看向身旁沉默的福晋,低声道:“府里的事,我都知道了。让你受累了。”
穆额齐抬眸,见他眼底翻涌着克制的暗潮,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拥入怀中。
她轻轻摇头:“爷在前方才是真的辛苦。妾身在家中,不过是守着本分罢了。”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一切……都过去了。”
在转角处,他终于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腕,指腹沿着手腕内侧缓缓摩挲,带起穆额齐半边身子的酥麻。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似是紧紧依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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