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额齐忽听得外间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随即见云嬷嬷沉着脸,揉着手走进来。能让她这般持重之人面露愠色,定非小事。
“嬷嬷,可是出了什么事?”穆额齐放下棋谱,询问道。
“奴婢给福晋请安,回福晋的话,方才刘佳格格身边的春梅跑来,哭求福晋为侧福晋请太医。说是晚膳前,刘佳侧福晋在园子里巧遇耿格格,二人不知何故起了口角,拉扯之间,刘佳侧福晋不慎磕伤了头,血流不止,直说想吐,眼下已晕了过去。”
“耿格格呢?”穆额齐眉尖微蹙,“可吓着她了?”
“耿格格……也受惊晕厥了。”
果然吓到了。
云嬷嬷心下怒气未平。方才收到下人急报,说那春梅跪在正院门口,哭天抢地,言语间竟暗指福晋若不请太医便是害她主子的凶手,真是好大的脸面!那喧哗声吵得她心口直跳。
按规矩,唯有福晋有资格直接遣人请太医,侧福晋除非重疾,否则需经福晋准允,平日小病皆由府医料理。她已即刻让人先去请府医了。若非福晋新进门,需宽厚示下,她绝不止赏那丫头两巴掌让她清醒,立时打发回内务府重新学规矩都是轻的!
“福晋,”云嬷嬷压下火气,提醒道,“太医出诊,需记录脉案、用药,事后皆要上报太医院存档。依奴婢浅见,不若先让府医去诊治,若情况未见好转,再请太医不迟。”
穆额齐自然明白其中利害。这个时辰去请值守太医,无异于在宫门口宣告五贝勒后院起火,多的是人等着看她的乐子呢。一个平日里只爱观花种草的草包福晋,大婚隔日贝勒爷后院就起火了,多顺理成章啊。
“有劳嬷嬷再辛苦一趟,去爷那边禀明此事。”穆额齐沉吟道,想让贝勒爷知晓消息的人,此刻怕是已到前院了,由云嬷嬷去说更为妥当。“闻敏,你即刻派人请府医前往春晃堂与秋静院看视。”
云嬷嬷其实早已遣人去请府医,此刻应是已在路上,见福晋处置得当,心下稍安,应道:“奴婢晓得。” 一个小丫头也敢在正院咆哮,真是给她脸了。
穆额齐则吩咐晚膳照旧,那帖的最后几页颇费思量,她索性搁下,又随手翻了本棋谱。
闻慧在一旁却有些心急火燎。刘佳氏那丫鬟若非不能随意出入前院,只怕早跑到贝勒爷跟前哭嚎去了。这节骨眼上,若爷贸然答应请太医,岂不是在打福晋的脸?
胤祺从云嬷嬷口中得知后院风波,来到正院时,屋内景象却令他脚步一顿。
只见福晋的贴身丫鬟正绘声绘色地报着菜名:“主子,今儿的汤尤其鲜美,待会儿咱先喝碗汤。老话说得好,‘吃饭先喝汤,不用请药方’。这道长生藕骨羹里头还添了些红皮花生,熬煮之后,花生醇香软糯,入口即化。汤底既有莲藕的清甜,又融了肉骨的香气,一口下去,又鲜又润,最是补脾养胃,还能滋阴补血、润肺安神呢!”
“好好好,知道了,小王婆。”穆额齐忍俊不禁,肩膀微微耸动。
满院子的下人皆低着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一股轻快喜悦的波纹在空气中荡漾开来。
胤祺恍惚间立在原地,这般场景与对话,他似曾相识。当年乌库玛嬷(孝庄太皇太后)也是这样,捻着蜜饯,含笑听着苏麻喇姑在身边絮絮叨叨地回话……
那时乌库玛嬷还在,皇阿玛一日里最少要往慈宁宫跑三趟,不是厚着脸皮蹭饭,与他抢食,便是被苏妈妈念叨些不爱按时用膳、还挑食的毛病,连带着自己也要被数落几句。而皇阿玛只会频频点头,连声应着“是是是”、“好好好”、“一定留意”、“尽量尽量”。
自乌库玛嬷仙逝,隔年佟佳皇贵妃亦薨,皇阿玛有好一阵子未曾涉足后宫。时光荏苒,他竟也忘了该如何与皇阿玛自然相处。这些年来,皇玛嬷疼他护他,却从不过问前朝之事,更不愿他卷入纷争;亲生额娘眼中唯有九弟,她的心思与臂助,从不会为他这个自幼离身的儿子倾斜半分。他连与一母同胞的九弟,也因这无形的隔阂,来往不多。
这些年来,他看似温和沉静,安于现状,可但凡有一争之力,谁不愿问鼎那九五至尊?只是他……与别人不同。皇玛嬷的庇护仅限于保他平安,亲生额娘更是从未为他筹谋半分,出宫建府后,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常公公察觉主子心绪波动,正欲示意屋内侍候之人暂且退下,却与转身欲往小厨房传菜的闻敏撞了个对眼。常公公立时以指抵唇,示意她噤声,让两位主子自个儿清静清静。
屋内一时静默下来,只余指尖偶尔摩挲书页的细微声响。
待到穆额齐放下书,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起身舒展腰肢时,才蓦然发觉静立在不远处的胤祺。
他就那样站在烛影摇曳的边缘,仿佛已与这满室书香融为一体。见她望来,他眼底那抹来不及敛去的深沉,如同被石子惊破的静水,微微漾开波纹,又迅速归于平静。
她也不觉尴尬,自自然然地含笑招呼道:“爷几时来的?”怎么也不出声?难不成想一直就这么站着?
她细瞧他神色,那双眸子里不似为后院之事而来的愠怒,倒像是迷了路的猫儿般,带着些许疲惫和孤寂。可再定睛看时,那点脆弱已悄然隐去,只余他一贯的平和——平和得近乎刻意,仿佛用最细致的工笔,在薄瓷上描摹出的完美纹样。
她上前自然地拉了他的手,一同往榻边坐下。
指尖相触的刹那,胤祺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反手将她的指尖拢入掌心。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确认,像是在无声地丈量某种真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恋。
“爷用过晚膳了么?今儿小厨房得了新鲜莲藕,我让他们趁着鲜嫩做了几道小菜,您要不赏脸再陪我用一些?”
掌心传来的温软触感,和眼前人自然不做作的关切,像一缕微光,悄然驱散了些许盘踞在他心头的阴霾。如同迷途的旅人,终于寻到了一处可供休憩的灯火。
胤祺回过神来,从善如流地应道:“那爷便陪福晋再用点吧。” 默然片刻,又像是忽然想起,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刘佳氏的事,爷听说了。你处置得……很是妥当。”
春晃院那丫鬟行事莽撞,意图借题发挥,给她个下马威。幸而她沉得住气,只让府医先行探视,如此既全了贝勒府与自身的颜面,又不至落人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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