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若不是书页翻动声中断了一拍，他会认为维姬没有听到这几个字。
哀法心如乱麻，他不知道在发生了那样的事——用惊堂隼的话来说是欺负维姬——再说这些暧昧不清的话会不会有些蛮横。
可他忍不住，他忍不住想知道她的想法，他忍不住关注他们的事……
他偷偷看向她。
她眉头微蹙，一手捧着册子，一手别着笔、快速翻动书页，待翻完了，才得空发表自己的感受。
她说：“怪不得你如此在乎这事，原来是被污蔑了——你要是实在受不了这些流言蜚语，可以用官方号发一则通告，提醒人们不要议论帝国重臣，否则……额，律师函警告？”
“不是这个啊！你不是说什么言论自由吗？”
维姬无奈，“那你到底要干嘛？”
“他们祝我们白头偕老你没有一点感受和表示吗？”他有些恼羞成怒地失声大叫。
她随意地瞄了眼男子，然后一边把册子放进保险箱一边说：
“我应该有什么反应？哭天喊地要做个贞洁烈女、捍卫人族的清白？还是说欢天喜地地娶你进宫、赏你个王夫的名号？”
这玩笑话如一盆冷水，浇得哀法遍体生寒。
他由着那火逐渐变小，小得只有拳头大，小到无法跃动，小到只能藏在灰烬之下。
一个精致火棍插进灰烬、激起几朵萤火。纸屑盖在上面，看起来要把那份热情窒息在看不见的暗处。
然而，呼啦一声，火苗窜了出来。
维姬又投喂了它一把“食物”。
火光照得她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睛闪烁不定，她说：
“无论是前些日子的关键词，还是今天的九九，或是你早些年的经历——你一直以来都太看重别人的看法了。并不是在责怪你，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无法一意孤行、只是随波逐流地关注外界的风向，你会心力交瘁的。”
“你一直在看别人的需求，把别人的需求当做自己的需求——他们祝我们白头偕老？”
哀法瑟缩了一下，他懵懂地看向女子。
“那是他们浪漫的需求，他们期待自己可以与人白头偕老，可他们做不到，于是把自己的期许投掷到别人身上、投掷到你我身上。可这不是你的**……怎么了，你有话要说？”
她看向哀法。
哀法的喉结动了动，终是没发声，只是颓败地看着对方。
维姬继续道：“这不是你的需要，但你却无法放下这份空投的期望——你太善良了，你觉得辜负了别人的期望太残忍了，于是你就对自己残忍，你抱紧这期望，去兑现它，去满足他们……哀法，我说的对不？你累吗？”
他不作声。
对，他一直在满足别人的需求、他依着父亲的期望去做一名绅士、依着家族的期望把自己塑造成一名政客、依着路人的期望去修剪自己的“不好”……
他确实好累，于是他崩溃地消极处世，他暧昧地反抗父亲、反抗家族——他第一次彻底一意孤行是戴上凯旋花、选择跟着尊者维姬。
维姬的话切中了他的痛点、挑破了他心底的脓包——他被人理解了，可他一点都不开心，他有一种撕裂感：维姬理解他却又误解他。
现在根本就不是什么在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现在是、是别人在祝福他们白头偕老！
维姬并不理解他……
哀法恍恍惚惚地听着她用柔和又坚定的语调说：
“……我一直以来都不被人看好，尤其是我来到这里、做了尊者，或许是出于历届尊者的昏庸传统，或许是因为人类面对异象的无能为力——没有人看好我。
初任圣主时，除了周围几个亲信，所有人都说我在痴人说梦，都说这帝国已经烂到骨子里了，说异象已经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所有人。
我感到迷茫，甚至在想我降世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天命尊者不对抗异象、帝国圣主不发展帝国，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去哪？”
本是心惊胆战的经历，在维姬的絮叨下却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酣然。
“我处处碰壁，被那些所谓的有识之士嘲笑……笑我天真、笑我想当然、笑我黄毛丫头。我不敢带着团子——你知道的，这是小元的原名——我那时还不够强势，我怕我保护不了他。”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半年。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嘲笑过我的星主在街上叱责一对母子，当我了解了情况后，那对无辜的母子已经被射杀了。围观的人群四散而逃，撞倒了一个老人，打翻了一个摊贩的展台，一个小孩在嚎啕大哭，一群被异象逐出家园的流民在问路……我突然想起那星主对我说的话。”
“他说：‘大厦将倾，你我蝼蚁标榜什么济世情怀，及时行乐才是正事’。”
“我好累啊，真的……我的期待和别人的期待相冲了，我试图说服他们支持我，可是没有人。没有人……”
维姬说着，突然笑起来了：“他们还不断地给我洗脑。真的很累，心累。”
哀法从她的笑容里品出一股嗜血成性的意味。
“于是我把那星主杀了，在他们开例会时，当着全星球有权势的官员面前，在场的、线上的，全看到了……当时特别安静，静得都能听到流血的汩汩声。
然后，我以圣主的身份主持了他们的例会，我在主座听他们汇报，星主则趴在桌子中间染桌布。你知道他们的例会内容吗？大部分是关于狩猎的——对，狩猎同类，这成了他们的常规活动，他们不停地调整规则，不停地更改彩头……他们说得磕磕绊绊，我听得热血沸腾，于是任性地砍了几个助兴。
会后，我发现自己神清气爽，我这才意识到，文明社会在某些时候需要借助野蛮原始的手段来发展。”
“从那以后，我变得一意孤行、固执己见，甚至快到了**的地步，那感觉真的很棒。而且，没人敢肆无忌惮地嘲笑我了。
我也改变了原本吃力不讨好的策略，我先礼后兵，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权衡利弊，要么奉我为主、听我号令、得我庇护，要么卷铺盖走人、腾出位置、留给真正的有识之士，要么……用暴病而亡来结束那愚蠢可怜的一生。”
“再次重复一遍，武定山的处境并不是我一手促成的。当然，如果她还是如此固执，那我也只能用我的固执来碾碎她——没办法，弱肉强食，这就是世界。”
“朱雀营的雏形就是我同几个亲兵组成的绞肉机，也是先礼后兵的兵。后来——也就是你刚来如是观那会，我刚收拾完六大族，想着也我这圣主的威望也立得差不多了，便把绞肉机塞到五大族那、换了个煞气较小的名头……你看，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后，我才能走到这一步。”
“哀法，你的善良很迷人，我最初也是看重你的赤子之心而邀请你加入圣主的阵营——但这并不意味我需要一个被善良掣肘的执行官。最近你一直囿于你的善良，我不知道这会不会阻碍你在工作上的决策。”
“没有！”
哀法连忙大喊，他紧张地盯着维姬，无比害怕她会说些类似于死前审判的话语。
维姬至始至终都在焚烧文件，闻言也只是不以为意地点头。
“既然如此……你有没有想过自私些。”
“什么？”
“不要再成全那些自恋狂的廉价期望和肤浅幻想了。”
她抬眼见对方满脸的困惑，无奈地把那箱纸屑塞给他，说：“不是你来给我烧纸的吗？别偷懒。”
哀法魂不守舍地加火。
她起身继续收拾东西，“比如说这次的什么99。”
听者打了个冷颤。
“虽然这没有一点的恶意，但由于你实在无法拒绝别人的要求，这祝福对你来说更像是一种胁迫……”
维姬貌似被读物吸引了注意，声音渐渐小不可闻。
“维姬？”
“哦，你坦荡点嘛，我们怎么可能会有除职场外的其他关系？先不说我能不能活到退位、就说你整天骂我，我会不会哪天忍不住把你嘎了都难说。白头偕老？天方夜谭的事。”
维姬语气轻快，连动作也是无比灵动敏捷。
“天方夜谭？”
哀法气愤地问：“这就是你的看法？”
“对啊。”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即意识到一丝古怪，小心翼翼地打量坐在矮脚凳上的男子，说：“怎么……你愿意和我一起进养老院？我当然很乐意，就是你老婆会不会介意？”
维姬看向哀法，大刺刺地等着他的答案，举手投足之间显示了她口中的坦荡，大大方方的，没有一丝暧昧能藏匿其中。
哀法用行动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嘴角抽搐了几下，摆出来欲笑不笑、半哭不哭的表情，然后把一箱子的纸屑全闷进焚烧桶里，抽出丝帕，擦手，丢掉，起身，扣上西装纽扣。走了。
他的动作把维姬看得愣愣怔怔的。
等哀法合了门，她才敢靠近焚烧桶。
黑烟滚滚，没有一点火星。
火灭了倒在其次，她真正惊恐的是：哀法不会对她有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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