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日彼此倒是相安无事。韩旷一门心思练功,宁舒则借韩旷的内力行功疗伤。
自来内功大致分阴阳两路,各家又有许多不同的修习方法。不同的功夫或多或少彼此相克,是以宁舒与人行功之后,多要花许久才能将他人的内力纳入自己经脉之中。可他与韩旷这一回,却似乎并没有这个障碍。
盘桓许久的内伤,借着韩旷精纯的内力,终于渐渐痊愈。
宁舒每日行功结束,便望着入定的韩旷的发呆。总觉得这姓韩的身上的功夫,与自己所习的似乎同源。但这说来本是不可能的事。韩旷明明是君山子弟,那一派自上到下,修习的自然是君山内功。可韩旷的内功路数,却与华山派的内功太玄真经颇为相近。
宁舒十八岁之前一直修习华山派的内功。他经脉虽与常人有异,但胜在天资聪颖,又有太师父以自己高深修为相助,所以功夫早早有了小成。而韩旷的太玄真经修为,却似乎已能与宁舒的师父比肩了。
有这样深厚的功力,照理来说,在一流高手之中,与前辈相比也应当不落下风。
可是宁舒几次观他与人打斗,似乎十成内功发挥不出三四成。这就又是一件怪事了。
他有心想问上一问,可韩旷成日里面色如霜,不动如山,将宁舒视为空气。宁舒试着撩了几次,深感无趣,便也不再同他讲话了。
只是那一夜滋味终究很好,细细想来,虽然不是十全十美,却有许多可以回味之处。宁舒倚窗托腮,望着天边流云,呆呆思量个不住。末了,下意识地轻轻叹了口气。
回头,却恰与韩旷飞快转开的目光擦过。
他眼珠转了转,在心里悄悄笑了一声。
客船很快到了金陵。
江南烟月地,金粉风流。十里锦绣,万户千家。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处,自然有着一等一的热闹。
宁舒去瞧韩旷,却见他神色还是那般冷淡,仿佛这十丈软红,和旷野荒郊也没什么分别。
他二人走在熙攘人流中,与朱轮高车擦肩而过。韩旷只是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宁舒晃了晃锁链,瞟了她一眼:“来过?”
韩旷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淡淡道:“这儿有什么?”
宁舒微微一笑:“有能工,有巧匠,有美景,有佳肴……还有白夫人的坟包。”
韩旷目光微凝。
宁舒伸出手指,搓了搓锁链,惆怅道:“罢了,还是先做正事。”
韩旷不问不言,随着宁舒行走。两人渐渐离了喧嚣大路,进到了某个窄小深巷之中。
三个时辰之后,深巷尽头的小门豁然洞开。宁舒脱兔般跃上墙头,施展分花拂柳步,飘悠悠地顺风狂奔而去。
片刻后,却见韩旷眉头紧锁,声震屋瓦地吼道:“站住!”
他内力充沛,这一嗓子声如惊雷,宁舒脚下略微趔趄,顿了一顿。只这电光火石间,便听得身后风声猎猎,那姓韩的已然追了上来。
两人你追我跑,狂奔了近一个时辰。宁舒终于翻身在城外荒山的一处石碑前坐倒,气喘吁吁地摆手道:“不比了不比了,我认输。”
韩旷停下脚步,咬牙道:“谁有闲心同你比试,分明是你……”
却见宁舒伸出狼狈脏污的袖子,轻轻擦了擦身侧的石碑。
那石碑甚是寒酸,上面所刻不过几个大字:尹州白氏将离之墓。
韩旷难以置信道:“当真……不在了?”
宁舒凉凉道:“当年终南山一战,六七个名门正派高手尽出,围剿一个女流。最后徐紫雾又横插一杠,关键时刻出手伤人。她一个人面对一堆高手围攻,想活下来,难道不是痴人说梦?
韩旷默然半晌:“那这墓……”
宁舒望着寂静山野,低声道:“徐紫雾杀了人便走,她尸身落在化女泉边,被赶来的苦节师太侮辱焚毁。当年人人恨她,任她曝尸荒野。后来是青城派的一位前辈路过,本着仁善之心,将她遗骨埋葬了。合欢教里有位姑娘受过她的恩情,将遗骨又迁到了此处。后来告知于我。而那位姑娘……自知叛教的下场,默默自尽了。”
终南山一战已是七年前的往事。当事人大多已被白夫人杀死,剩下的或疯或残,早已不问江湖中事。
血雨腥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往事本该随风。
韩旷望着那墓碑上斑驳的名字,片刻后,静静行了一礼。
这一次换宁舒有些诧异:“人人说她心狠手辣,恨不得当面唾上一口,你怎么倒……”
韩旷淡淡道:“眼见都未必为实,何况道听途说。”
宁舒微微一笑:”你倒是个明白人。”
韩旷望了他一眼,略一拱手:“既然斯人已逝,你我就此别过吧。”说着就要抬脚离开。
宁舒与他同行一路,只觉得这姓韩的令人十分头疼。然而韩旷此刻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要走,宁舒心里又生出了几分不是滋味。
待那人已在数十步之外,宁舒忽然道:“相识一场,总是缘分,不如我请你喝酒。”
韩旷摇头道:“不必了。你的酒,我不敢喝。”
宁舒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然而他自与韩旷锁在一处,就不曾换过衣衫。拍来拍去,衣服仍然是脏的。
劳什子的东西既然没了,总不能一直留着这副狼狈样子。
宁舒眨眨眼:“不喝酒,起码要换身衣衫。保不齐追兵还在后头呢。”
韩旷犹豫了一下,仍然摇头:“九华派追的是我,同你无关。宁公子,后会有期。”说罢运起轻功,健步如飞地下山去了。
宁舒一路上想过无数次摆脱韩旷的法子,却没想到到头来是这番情形。他呆立片刻,只觉得心里微微有些发空。
墓碑上落了一片叶子,宁舒轻轻拂去,低声道:”徐紫雾的功夫又精进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他伏诛。所幸夫人一切都好。半夏姑娘,你若泉下有知,便保佑她平平安安吧。”
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寻了另一个方向,往山下走去。
宁舒寻了处浴堂,给了店伴一颗银珠。待再出来时,任谁望去,也只当他是哪家出来闲逛的乌衣子弟。
他摇着折扇,慢悠悠地寻了处洁净食肆。坐下来轻车熟路地要了一荤一素两样小菜,就着一碗阳春面,细细地吃了起来。
虽然食肆不大,只是架不住地处闹市,往来人多,终究是十分喧嚣。宁舒左耳进右耳出,听了一脑袋商市报价,坊间八卦,间或夹着几桩江湖轶事,倒也没什么新奇的。
若说武林中有什么大事,大概是金陵叶家要招亲了。叶家名门望族,叶冼又是一方豪富。哪怕只有半只脚踏入江湖,那也是令人不敢小觑的角色。他如今要为爱女招亲,怎能不引得诸多青年才俊心热。可惜宁舒天性不爱女子,加上这等大事,不免鱼龙混杂。
打从邓家堡之行起,他就似乎一直没什么运气。武夷派只怕现在恨不得活吃了他,合欢教也令人头疼。
宁舒发了一会儿呆,觉得自己这段时日,还是安安心心地当个缩头乌龟为妙。
吃过了饭,便沿街信步而行,往城中铁匠铺汇聚的地方去了。
时值盛夏,天气本就十分炎热。铁匠肆中更是热得如同火焰山一般。宁舒走到半路上便后悔了,可来也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于是耐着性子一家家看过去,挑拣起铺子里器具来。
正细细查看时,忽听得后头有人声:“这儿可有短剑卖?”
铺中的匠人应声道:“有倒是有的,只是不知公子拿来何用?”
宁舒背对那人,慢慢攥紧了手中的匕首。
这个声音,他一辈子也忘不掉——是霍师叔的儿子,八师弟霍昭。
他此刻并未易容,店面又狭小。想要悄悄离开,只怕很难……霍昭在此,那人……想必也到了。只是不晓得,他是否知道这位人前笑容可亲的八师弟,在人后是怎样一番兽面。
宁舒深吸一口气,慢慢冷静下来,摆弄着手里的器具,想寻个由头悄悄离开。孰料霍昭与那铁匠闲谈几句,竟然转到他跟前来了。
不是不恨。但此刻相见,空惹麻烦。于是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的铁钩,转了个方向,摆弄起一旁的匕首来。
霍昭忽然道:“这位兄台……也是来买兵刃的?”
宁舒沉着嗓子,含混地应了一声,只觉霍昭目光落在自己脑后。片刻,听那人道:“不知兄台要买什么兵刃?我瞧这家的刀剑打得倒是不错……”
宁舒不欲同他说话,提步向外,只做没有听见。却听一阵风声,是霍昭抬脚来拦路了。
”我与兄台,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宁舒闪身,手肘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向身后,推开了霍昭探来的手,用假声道:“萍水相逢,我劝公子先学学礼貌二字。”
霍昭冷笑:“你藏头露尾,怕不真是什么宵小之辈?”
宁舒亦是冷笑:“宵小之辈不敢当。不过老子有个怪脾气,别人越是让我做什么,我越是不做。我也劝你一句话,出门在外,好奇心还是少些为好。”
说罢袖袍一挥,挡住霍昭视线,翻身跃上屋瓦。
待到身后匆匆脚步过去,宁舒才从一扇门后闪出,七绕八拐,从另一条小巷穿过,走到街面上去了。
孰料还未松一口气,就觉得身后有些不对。他略微侧头,余光瞥见身后熙攘人群。
待又走了几步,忽然拔脚便逃。
身后追魂铃声如附骨之蛆,始终难以甩脱。
宁舒头晕脑胀,万幸如今内伤痊愈,总算不似先前那般难以抵挡。但天气炎热至极,他内息本就有几分不畅,跑着跑着,终究有些不支。
这般下去,早晚还是要短兵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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