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舒撑着精神,专拣复杂僻静的小路来走。他一面运起内息与那铃声相抗,一面心思急转,寻觅脱身之法。此处离叶家不算远,他打算将人引向那处。待叶家群豪与合欢教探子相斗时,伺机脱身。
这般支撑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离叶家后花园只剩一条街时,身后的铃声忽然乱了起来。
那边一乱,宁舒气血不畅之感立刻加重。他一手握紧折扇,转身侧抵墙壁,另一只手则悄然摆出了华山掌法的起手式。
可是等了又等,也没有见到合欢教众的影子,反倒是铃声消失了。
宁舒在湿热至极的夏风里,闻到了几丝很淡的血腥气,以及一缕难以言喻却并不陌生的气味。
他在墙下伫立许久,直到挑着绿豆水的小贩一路吆喝着从身边经过,才慢慢垂下手中的折扇,拐入一条幽深而窄长的巷子中。
蝉鸣声声,宁舒一面快步行走,一面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那股气味一直遥遥地,似有若无地坠在后头。
宁舒嘴角越翘越高,脚底下越发轻快,不一会儿就出了巷子,走到车水马龙中去了。
天色渐暗,秦淮河畔那朱楼广厦中的灯却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
胭脂地,销金窟,却也是一等一的风月无边处。
宁舒四下里随意地望了望,收起扇子,挑了最喧嚣的一家走了进去。
那是一家赌坊。偌大厅中,摆了几十张赌桌,桌桌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宁舒东瞧瞧西望望,最后在厅中最静的一桌前停了下来。
赌坊自然赌什么的都有,这一桌却很不同寻常:只有一个赌客,对着一个荷官。余下的都是看热闹的。
宁舒定睛一看,就瞧出了是怎么回事。这一桌,是做关扑之戏的。
所谓关扑,便是赌客与持物者约定好价格和赌注,若赌客赢了,便可将东西按约定带走。
那持物的显然是赌坊中荷官,赌客则是个长眉凤目,衣衫落拓的青年。
只见那人一手提着酒壶,往口中吮酒,另一只手轻轻一推,让筹码向对面滴溜溜地滚了过去:“再来。”
围观者纷纷摇头,议论纷纷:“这人怕不是喝多了……六点的豹子,除非出老千……”
宁舒歪了歪头,很快便瞧出了缘由。
荷官跟前放的是一把刀。瞧那刀鞘上的宝石与花纹,想来是一把价值不菲的宝刀。
那凤眼的青年一赌再赌,却始终摇不出豹子来。身前的筹码越来越少,很快见了底。荷官将筹码收拢——这是赶客的意思了。
那青年把最后一滴酒喝完,突然道:“我不赌了,你这刀能卖么,开个价吧?”
荷官笑道:“客人真会玩笑。赌坊赌坊,自然输赢都是靠赌的。随意开价买卖的,那是外面的商铺。客人若要买宝刀,不妨去集珍阁瞧上一瞧。那头明码标价,真真是童叟无欺。”
那青年失望地摇了摇头,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抓起身边的一个长包袱,起身离开了。
这一场赌局,既不刺激,收场也很无趣。看客很快都散了。
宁舒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青年远去的背影,忽然扭头冲那正收拾东西的荷官道:“这刀还能扑么?”
荷官一愣,点头道:“自然扑得。”
宁舒便掏出一小把银珠,随手抛在碗中:“筹码。”
那荷官看了看碗中银珠,吝啬地推过来几个筹码。宁舒也不问价,只把骰子与竹筒拿起,自顾自在耳边摇了起来。
这般连着摇了几次,也没摇出什么出彩的,更别说豹子了。
那荷官打了个呵欠,盯着宁舒手里最后一枚筹码:“客官可还再要下注?”
宁舒摇了摇头,故作忧愁道:“没钱了。”说这把骰子收回竹筒,又摇了起来。
这一回摇得格外久。最后竹筒落桌,宁舒却没动。那荷官主动把竹筒掀开,眼睛慢慢瞪大:“……豹子?”
六个骰子整整齐齐,每一个都是六点向上。
宁舒一笑:“看来我的运气还没坏到家。”说完一探手,从那荷官怀里抽走了宝剑,未待对方反应过来,一闪身便在三丈开外了。
及至走出老远了,方听见身后传来高声叫喊:“抓住他,抓住那个扑走了宝刀的!”
然而夜晚的秦淮河畔人流如织,一入人海,哪儿有那么容易找呢。
宁舒运起分花拂柳步,施施然从人流中翩然穿过。他脚下不停,耳朵却始终伶俐着,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直到走到某一处青楼的楼梯上,终于听得身后传来了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嘈杂。
他回身,看见韩旷在人流里艰难穿梭,不时被游妓和龟公拉扯。虽然谁也拉他不住,但到底是有几分狼狈。
宁舒噗嗤一笑,摇了摇头,上楼去了。
一炷香后,房门被猛然推开。宁舒一膝蜷着,抱着那把刀鞘上嵌满宝石的刀,冲韩旷呲咪一笑:“韩大侠,别来无恙。”
韩旷垂下手,神色变换一番,终于沉声道:“你几时发现的?”
宁舒竖起一根手指,悠悠道:“其一嘛,你且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你我同行一路,碍于那破锁链,没办法换衣衫……在一处时闻惯了倒是还能忍,可一分开……哎呀,迎风没有十里,一二里还是有的。”
韩旷闻言,忍不住抬起袖子,似乎是想凑到鼻子下头嗅一嗅。但终究忍住了,垂下手臂,冷声道:“其二呢?”
宁舒笑了笑:“其二就是……你性子多疑又执着,若当真肯信我,早在来金陵前就该离开了。至于其三嘛……我独行多年,仇家遍地。江湖上的人不是想杀我,就是想捉我。跟在后头默默相护的,你是头一个。虽然是别有所图……”他敛了笑,正色道:“我还是要谢你。”
说罢,将手中的宝刀向韩旷抛去。
韩旷一把抄住,神色变化几番,终于抽开了刀鞘。只见刀身如白日新雪,在灯火下泛着森寒的冷光。
“分雪刀……”
分雪刀曾是燕藏山庄庄主李圭的刀。李圭醉心武学,是南武林的一代用刀高手,后来被朝廷招揽,脱离江湖。他身故后,子孙不争气,一味只知败家。最后为了生活,将他生前所藏的名兵利刃尽皆发卖,换了银钱。
分雪并不是其中最好的一把,却是最有名的一把。盖因为这把刀是李圭一位富商好友所赠,他自得刀起便时时带在身上,刀身不知饮过多少敌人的鲜血。
宁舒听见分雪二字,也有些诧异。不过这诧异很轻,余下的倒是不以为意多些:“这刀的刀身比你从前惯用的轻窄许多,不过眼下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韩旷凝目望了那刀身片刻,将刀猛然收入鞘中,向宁舒抛了回来:“无功不受禄。”
宁舒接住,反手又掷了过去:“总好过无刀可用。”望见韩旷神色,转了转眼珠:“你自认是大丈夫,怎么婆婆妈妈地在这种小事上拘泥?”
韩旷握刀的手慢慢垂下,半晌,方低声道:“多谢。”
宁舒一本正经道:“你要谢我,只需做一件事。”
韩旷抬眼:“恕难从命。”
宁舒叹气:“你这人好生无趣。我还没说要做什么。”他向房间侧面的屏风抬了抬下巴:“你臭得要命,一屋子的熏香都盖不住。若能洗洗干净,便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韩旷皱眉:“大丈夫不拘小节……”
宁舒带着一点儿轻笑看向他:“其实你是怕了吧?放心,水中没毒。”
韩旷静默半晌,忽然道:“你又跑了……怎么办?”
宁舒从榻上轻巧跃下,嘻嘻笑道:“这个容易,我陪你一块儿啊。”
韩旷额头跳起一根细小青筋,紧握长刀,一言不发向屏风后走去。
宁舒轻轻出了一口气,在鼻子前扇了扇,抬手往香炉里又加了一匙香粉。
屏风后传来水声,宁舒走过去,手臂绕过屏风,捞到了韩旷的脏衣服。正要抽手,腕子却被紧紧钳住了。
他笑道:“臭烘烘的,不扔留着生蛆么?”说着手肘微翻,小指灵活弹出,去击韩旷腕上穴位。
谁料韩旷并不退让,竟然就这样与他单手拆起招来。
水声起伏,两人隔着屏风以小巧功夫拆了十余招。宁舒习练的拂花弄影手本来就是走这一路,是以对招时灵活自如,始终如逗猫引蝶一般。韩旷那边却招招凌厉,与他用刀的风格一脉相承。
渐渐的,屏风后的气息却有些不对。韩旷一把扣住宁舒手腕,厉声道:“你又下药!”
宁舒折腕,手指弹向他内关穴,将手轻轻松松抽开,不悦道:“说你多疑,你还真的是时时多想。同一个男人,我向来不睡两回。”
屏风后讪讪地没了动静,半晌,才听见韩旷略带压抑的声音:“非我疑心……可此处香气……”
宁舒略一沉吟,便生恍然。此处是青楼。欢场所用的香,自然或多或少都带着一点儿催情之效。他是久经人事的,这点儿东西自然无用。可韩旷就未必了。
此中关节一想通,便自然而然生出逗弄之心:“可要我教你,如何平息?”
韩旷闷声道:“不劳费心。”
宁舒听他气息,知道他不大好过。不过这一次终究比船上那次要轻松得多了。于是笑了笑:“不过就是勾栏里寻常的熏香,饮一碗冷水也就解了。等下你自己去要水吧,免得又诬赖于我。”
说完手指一探,将那堆脏衣服勾出,拿衣袖掩住鼻子,喊门外路过的龟公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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