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旷从屏风后转出时,宁舒正在那儿埋头吃菜。
他出手阔绰,衣饰清贵。此处只认金银,余下的都不管,是以楼中人自然对他依旧百般周到。
小桌不大,摆的俱是当地的时鲜佳肴。更有一壶美酒。
宁舒眯着眼睛,正在细细吃一箸凤尾虾。听见动静,抬起眼皮,微微一愣。
满脸胡须,邋遢落魄的汉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棱角分明,面容方正的青年。只是浓眉压眼,瞳仁极黑。没了胡子,那眉眼便显得格外深浓,黑沉沉的,带着几分凶相。
宁舒停箸,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起来:“韩大侠,原来你的真容是这样。”他见过的男子不知凡几,韩旷在其中,与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之类的词都不沾边。加上眉间有沟,两腮略陷,整个人几乎算得上阴鸷。
旁人见了这样的人,自然要心生警惕,恨不能绕路而行。宁舒却只是目光坦荡地看他。新衣服不过是寻常的细麻短打,穿在韩旷身上,却有种利落的好看。想是因为肩宽腿长的缘故。
宁舒拍了下手,满意道:“那龟公倒是好眼力,衣服正正好好。”说着倒了杯酒,向韩旷一推:“你要是不怕我下药,就一块儿用饭吧。”
韩旷却没动,神色依旧冷冷的:“你究竟想要什么?”
宁舒敛起衣袖,自顾自饮了一杯酒:“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他放下杯子,对上韩旷的目光,带着一点儿好奇:“我就直接问吧。你是不是练过华山派的功夫?”
韩旷走过来,把刀放在桌上,端端正正坐下:“不错。”
宁舒托腮看他:“然后呢?功夫是谁传你的?”
韩旷盯着他望了片刻:“没人。”
宁舒等了半晌,没见他讲第二句话,只得无奈道:”你这是什么惜字如金的毛病……让我猜猜。既然没人传你,那就是你从什么地方得到了华山派的典籍……或者干脆,你私上华山,偷了内功心法……不过这个不太可能……我派……华山派高手很多,哪能这么容易放你进去……”
韩旷冷笑一声。
宁舒心中一动:“你还真的偷了华山的内功心法?”
韩旷不屑道:“太玄真经……并非什么秘而不宣的功夫。难道只许所有的典籍收在山上,别……别人就一本都不能有了?”
宁舒想了想:“话虽然这样说……但若非确有渊源,哪里能轻易得到经书呢。”他状似不经意地瞥了韩旷一眼:“华山派怎么说,也是武林中历史悠久的名门正派。行走江湖,有时凭的不光是本事,也是出身。怎么你倒一副很瞧不上的样子?嗯……是啦,我记得你出身君山的外门。不过虽说门户有别,但这两家俱是大派,也没听说有什么大的恩怨……”
韩旷抬眸,目光黑沉沉的:“没人同你说过,知道得太多,有碍性命么?”
宁舒翘了翘嘴角:“对我来说,知道得越多,倒是越能保命。”他眨了眨眼睛:“实话和你说吧,我原本也是华山弟子。不过天赋所限,加上少年时不大懂事,所以童子功如今也不剩什么了……”他低低笑了一下:“见了你的功夫,心里头不免生出几分怀念罢了……不过……你那功夫仿佛练得不太得法。明明是十成的内力,对敌之时倒好像只能使出三四成……”
韩旷盯着他的目光越来越紧:“你可知此中关窍?”
宁舒拾箸吃菜,慢悠悠道:“我又不是神仙……你真不尝尝这菜?满金陵找找,煨鲜菱这家的最好。且菱角只在这一季吃,过了这一季,这一城,再想吃时,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盐水鸭与美人肝其实秋时为佳,不过既然来了,总不能不点。苋尖虾米别有风味,那凤尾虾更是不吃可惜。芦蒿香干也是此处一绝……”
他边吃边说,嘴里没有一刻闲着。
等想起来抬头看一眼对面,才见韩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喝起酒来。
他饮酒仿佛饮水,宁舒几乎有些痛心:“京清宜就河鲜细品。如你这般牛饮,简直糟蹋了那壶墨露酒。”
韩旷放下酒杯,讽笑一声:“黑乎乎甜滋滋的,这哪里像酒。”
宁舒劈手将酒壶夺过:“不会喝还是算了,你自去门外要碗冷水吧。”
韩旷默然半晌,突然道:“江南的酒,终究不像岭北那般烈。想图一醉,也是不能。”
宁舒有些诧异:“这话不像能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韩旷低头,哂笑一声,手指搭上了刀鞘:“那我该讲什么?”
宁舒想了想:“你该什么都不讲,冷笑一声,坐在那里不再说话。”
韩旷这一次真的笑了。虽然既微且浅,但他这样一笑,原本冷硬的脸便柔和了些许,瞧着面相也不那么凶了。
宁舒见他笑,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好,你肯多笑笑,别人瞧你便心情好些。心情好了,自然肯与你方便些。成日苦大仇深的,还未讲话,便要先结下许多莫名其妙的梁子……”
韩旷敛了笑,静静道:“你若有一个大仇家,功夫既高,势力又大……自己日日……日日夜夜思量报仇不得,便再也笑不出了。”
宁舒想了想:“其实我也有仇家。我也日日盼着那些人死了才好。可是……时日一久,倒也没有最初那般噬骨锥心,咬牙切齿了。”他沉吟了一下:“仇也分是怎样的仇。将心比心,若我至亲至爱为人所害,我也要拼将性命不要,拖对方一起下阎罗殿的。”
韩旷低声道:“不错。”
宁舒细细看他神色,斟酌道:“不过报仇的法子很多。杀人未必只凭功夫……”
韩旷摇头:“有些仇,不是单单取了……取了对方性命就能了断的。”
宁舒叹气:“这倒也是……话说回来,你那仇同华山派有关系么?”
韩旷抬头看向他:“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宁舒心念急转,面上却神色不动:“我与华山有渊源,自然不希望有人同他们为难……”话一出口,心中到底生出了一点儿惘然:“虽然他们恨不得,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他沉默片刻:“罢了,多思无益。”他将残酒尽皆倒了出来,一饮而尽。
韩旷淡淡道:“你不必烦恼,我那大仇家不是华山派的。”他犹豫了一下:“家慈姓韩。”
宁舒的眼睛慢慢睁大了:“韩……难道是……韩零露前辈?”
韩旷语气平静:“正是。”
江湖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大者九州十方,小者可能就是一门一派。华山派这种内外门子弟众多的大门派,自然就是一个小小的江湖。
宁舒曾听太师父说起过,这位韩师伯身世很是坎坷。加上性情和容貌的缘故,在门中一直与众人格格不入。及至后来艺成下山,因情争与同门师姐相残,之后便杳无踪迹了。江湖上关于她的传言很多,真真假假,难以辨认。唯有两件事似乎确是真的。一是她杀了当年抛弃自己师父景妧的负心汉,二是她划花了自己师姐欧阳菁的脸。华山派门规众多,同门相残,肆意杀人都是大忌。故而门中长老曾下山寻她问责。可是韩零露拒绝归山认罪,最终逃脱,不知去向。其后数十年间,江湖中再无此人的消息。
宁舒压下心头的震惊,强自将线索梳理了一番:“所以……你所习练的太玄真经,是韩前辈当年从门中带走的……”他沉思了片刻,忽然起了好奇心:“那……你爹是谁?”
韩旷皱眉。
宁舒轻咳一声:“罢了。我就顺嘴一问。那你的内功……难道没有得过韩前辈的指点么?”
韩旷摇头:”她那时已不在了。”
宁舒见他不欲多说,便也识趣地不再追问。他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拍手道:“妙啊!那你我若论辈分,岂不是师兄弟了!”
韩旷微微一愣。
宁舒话一出口,神色忽然黯淡了一下。
他两个对着沉默了片刻,宁舒突兀道:“你来金陵,不光是因为与我绑在一处的缘故吧。”
韩旷点头:“正是。此处……有一场热闹……”他慢慢握紧了刀:“那个人,想必会来。”
宁舒正欲说什么,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嚣。隐约听见“搜人”“不是这间”之类的字眼。
宁舒向韩旷望了一眼。忽然起身上前,钳住他手腕。
韩旷归然不动,蹙眉道:“你做什么?”
宁舒低声道:“不想惹麻烦就听我的。”说着不由分说,把人往床上带去。
韩旷会意,当即从善如流。
二人滚入床中,将半幅床帐放下。
宁舒摘下冠带,一头鸦羽似的乌发立刻铺了满床。他将外衣甩脱,中衣褪掉一半,手臂环住韩旷脖颈,高高低低地哼叫起来。
韩旷似乎一时无措,只知道压在他身上发愣。
须臾间外头的呼喝声近了。宁舒见他仍然木桩似的,只得凑近他耳边催促:“腰上快动一动……”见韩旷仍然毫无反应,焦急道:“你那日的本事呢?好师兄,随便你拿我当谁……”
却见韩旷非但不肯上道,反而抬起身子去抓手边的刀。
宁舒心中焦急,强行将他拉下,一口亲在了韩旷嘴上。
这一下不小心亲得重了,似是激起了对方的凶性。韩旷不由分说地张嘴便咬。
宁舒唇上吃痛,立刻挣扎躲避起来。可韩旷一反常态,死死将他压住。宁舒好容易偏开了头,颈侧肩膀又在劫难逃。
正是一团混乱之时,房门开了。
隔着帐子,宁舒能隐约瞧见外头的人影。他立刻捏起女声哭叫起来:”郎君……好郎君……奴家才梳笼,经不住这个啊……郎君,奴家疼得受不住……求您怜惜……救命,救命啊……”
他做戏做得情真意切,身上的人非但不知收敛,反倒似乎疯得更厉害了。
外头龟公一叠声地解释:“……楼中都是寻常客人,委实没有大人们要找的那位……若有,小人一定通报……”
外头的人终于走了。龟公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宁舒止了叫,在韩旷手臂上掐了一下:“行了,人已经走了。”
韩旷似是终于回过了神,颇艰难地撑起手臂。
二人四目相对。宁舒忽然伸手向下探去。韩旷本就发红的脸立刻红得更厉害了。
宁舒笑了笑,笑里却全无半点儿方才得旖旎:“去喝碗冷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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