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滨酒店里,常宴把桌上的筷子架到碗上,转而又把它挪到筷枕上,眼睛落在大落地窗外的人工湖里。
漾着粼粼金光的湖畔边,荡着几丛苇杆细长的浅褐色芦苇,许是偶有几尾鱼从中窜过,又许是春风吹拂,那绒毛般的芦苇在不远处轻轻摇曳。
手机来回几次被点开,时间却只是增了三两分钟。
“我说你这么正式干什么,我和小常记者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你还特地把皮夹克翻出来,还抹油?!”付川行心知时间已然不早,匆匆忙忙地架着蒋十一的手臂,把他从电瓶车后座上拉拽到地上,嘴里逼逼叨叨说个不停。
不出意料,他的额头上又挨了一掌。
“你懂什么?人靠衣装马靠鞍,你就是因为不注重外表,才到现在都找不到对象!小常记者那是代表电视台来邀请我们,这种场合不得正式吗?蠢小子。”
付川行在他身后无声的点头,从后推着还在端详自己夹克衫的蒋十一,一个劲儿地往大门那儿跑。
“就是这儿了,三位用餐愉快。”漂亮的服务员带着蒋十一和付川行走到了常宴定的餐桌旁。
三人互相对视了几眼,坐在沙发凳上的常宴才后知后觉地从蒋十一锃亮的皮夹克上回过了神,款款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摆。
紧接着,一双白白净净并在中指上带着一枚素圈戒指的手,伸到了蒋十一的面前。
“师傅中午好啊。”他甜而礼貌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从那张红润柔软的嘴唇中吐了出来。
蒋十一僵愣在原地,倒是付川行这个时候圆滑了起来,一把抓住常宴的手,拼了命地紧握着并大幅度地上下摇晃,人已经插到了蒋十一和常宴之间。
“自己人自己人,别见外了,快坐快坐。”他在脸上堆着比窗外阳光还要灿烂的笑,按着常宴的肩膀,把他推回到座位上,又勾着蒋十一,一起坐到了常宴的对面。
三人坐下没几秒,两个服务生就推着小车来上菜了,同时一瓶茅台率先被放到了餐桌上。
“小常记者,你这太客气了,大手笔啊。”蒋十一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掌不安地在裤子上摩擦,看着那瓶茅台的眼神却灌满了垂涎欲滴。
“师傅叫我常宴就好,”他端着茅台起身,一手虚掩着护住自己垂下来的衣摆,把酒香四溢的瓶口凑到了蒋十一手旁的玻璃杯前,“听川行说您爱喝白酒,晚辈的一点心意。”
蒋十一没来得及把狐疑的目光转向付川行,就慌里慌张地站起了身,端着酒杯凑合着常宴的瓶口递上前去,小鸡啄米似的笑着点头,嘴里叫好声不断。
付川行撑着脑袋在一旁春风得意地注视着眼前和和睦睦的两人,脑子里忽然觉得见家长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他心里这么想着,嘴角紧接着不受控制地扬了扬。
“你在笑什么?我今天开车了,你陪你师父喝吧。”常宴瞟了他一眼,跟着就把他面前的小杯子斟得满满当当。
服务员走菜走得慢,半天桌上都只有几碟冷菜。常宴一手撑头,一手钳在筷子上端,撇着碟子里的一颗蜜枣玩儿。
坐在对面的师徒俩小酒小菜,一口接着一口,蹿红的脸上兴致逐渐高涨了起来。
“常宴,吃饭前不要吃甜的,影响胃口,难怪你这么瘦。”付川行的话匣子被白酒浇开,炮仗似的往外蹦着些无关紧要的话。
常宴坐在桌前,看着不时伸手摩挲滚烫脖颈的付川行,优游地听着每一句废话,左耳进右耳出。
约莫过了半小时,小菜差不多被清空,就连肉屑都被喝老酒的两人挑拣得干净。常宴侧身与进来撤盘子的服务员低声说了句什么,紧跟着没多时,就有人进来把桌子抹了个干净。
满脸通红的蒋十一纳闷地一掌拍在正给自己倒酒的付川行背上,用那一双滑溜的眼睛瞄了瞄被擦得快反光的桌子。
付川行手一愣,抬起蒙上些醉意的眼睛看向面前正把一张纸从文件袋里抽出来的常宴。
“哎,这酒喝的正事儿给忘了,我还以为你不打算给我们吃热菜呢,”那张纸刚落到桌面上,就被付川行劈手夺过,转了个方向送到蒋十一眼下,“常宴,你是真考究,一张纸还带着个文件袋。”
常宴笑而不语,目光直直盯着蒋十一。
面前的两颗脑袋紧凑在一起,付川行短钢针似的头发隐约地戳着旁边稀疏的花白。
良久,两人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抬起了眼皮。
“朴安镇?”蒋十一稀里糊涂地看完了冗长的简纲,开口就问。
常宴不紧不慢地微微颔首,继而把搭在大腿上的两条手臂都搁到了桌面上,身子自然向前倾了倾。
“师父,怎么样?常宴说这是咱们南扬电视台今年新弄的栏目,他们剪纸皮影啥的,都在,”付川行看了眼常宴,然后把自己朝蒋十一身边贴了贴,凑到他耳边近乎咬牙切齿地低语,“咱们可不能输给他们啊。”
蒋十一的目光逡巡在常宴和付川行摆明了沆瀣一气的脸上,两双因年老而略显浑浊的眼珠在胶着的氛围下滑溜了几圈,最后落回到了那张纸上。
常宴搭在一起的两只手之间,密密地渗出细汗,略带不安的手指高频地在手背上点着。
反倒是付川行,平心静气地转着手边的小酒杯,指肚无意识地在杯口蹭几下。
蒋十一终于在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劈开了一道口子,紧接着说出口的话,像是从这口子里倒进来的氧气。
“这个自然是没问题的,文艺工作者主动来为我们传承者弘扬传统文化,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他说着就给自己满倒了一杯酒,差点就要端着杯子起身去敬常宴了。
所幸,他反应还算敏锐,顺着半起身的动作,挪了挪位置,侧过身拎着付川行就闷了一整杯。
松了口气后的常宴不敢怠慢了两位积极配合的座上宾,立马挥手招来了服务员开始上菜。
“只是小常记者啊,这个朴安镇,我们也有一年半载没回去过了,川行以前学树花的地方都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那里的屋子恐怕也难住人……”蒋十一微露难色,话说一半转头又问:“你们有什么时间要求吗?我和川行趁这几天,回去收拾收拾?”
他说着,用手肘拱了拱付川行忙碌剥虾的手臂。
“没事不急,没什么特别的时间安排。只是哪个主题完成的快,就现先播出,如果你们能做首个,给这档新节目挣个好彩头,那你们可就是大功臣。”
付川行剥虾的手没停,耳朵也一字不落地把常宴说得极好听的话认真地听完,晃着大腿撞到蒋十一的膝盖上。
“听到没,大功臣。咱们手脚麻利的,到时候咱老祖宗在那边,和那些个剪纸捏泥人的祖宗们吃酒的时候,也能吹嘘几天。”茅台的醇厚酒气游走在他的每字每句间,那专心于手中活计的脸,在那一丁点儿醉意催使显得既不正经却又蛮横。
尤其是当那浓粗的剑眉向两鬓飞挑之时。
小半盘的基围虾都被付川行仔细干净地剥去了壳,在面前不大的碗里堆成了小山。
蒋十一嘬虾的嘴顿了顿,接着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碗饭一勺汤拉扯了几年的小徒弟,把满满一碗虾推到了常宴的面前。
两人都错愕万分地盯着那碗慢悠悠从桌子中间滑过的小碗,等到那两双眼睛转到付川行脸上时,只能见他挤满痴汉般的笑,直冲常宴挑眉。
常宴嘴角隐着抽搐了两秒,微不可察地仓皇偷扫了眼面前的蒋十一。
“川行醉了,他喝醉了。”他微红着脸把推到自己面前的碗,朝蒋十一那儿送了送,嘴里尴尬地念叨着。
蒋十一倏地装作老眼昏花看不见那碗虾,回避着把头看向了付川行:“醉了?不应该啊,咱们川行以前喝一瓶都不带醉的,他就是上脸,没醉、上脸上脸。”
没谁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付川行还是满意地点着头,重新把那碗虾退回到常宴的面前,凑手又顺走了常宴干净的空碗。
饭局在蒋十一和常宴的略显尴尬,以及付川行的大快朵颐中还算顺利地结束。
酒店外,路边停电瓶车的蓝线内。
付川行顶了张木讷的脸,看着那插着钥匙却犹如死灰的显示屏。
他重新拧了拧钥匙,正反重复了几次,脑子里浆糊似的愣是反应不过来。
“你昨晚没充电?”他回头问着悠闲站在一旁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蒋十一。
“充电了啊。”蒋十一满腹无辜地抹了把脸,探头看过去。
脑中霍然闪过一道霹雳,在蒋十一还呆站着的时候,噔地骂出句粗话。
“艹!我他妈……”
他从车前的杂物兜里捣鼓了半天,摸出了把螺丝刀。
两人一高一低凑在电瓶车旁,看着空荡荡的电瓶舱,一时嘴里只会爆出些脏话。
“怎么还不走?”常宴刚从酒店的停车场里把车开出来,在路边一站一蹲的两个人着实惹眼。
蒋十一让开身,付川行略显着些狼狈地转头朝常宴看去。
“怎、怎么了?”常宴看着两人又是喝醉又是挂满黑线的脸,自己的声音莫名没了底气。
付川行把电瓶舱的盖子重新安回去,给它留足了最后的体面。
“真是谢谢他了,偷完还给我把盖子盖好,”他小声咒骂着起身,眉头拧出了显而易见的恼怒,“常宴,载我们一程。”
他说着,打开了后车门,让蒋十一先坐了进去,自己却转头关了后门去开前门,无所谓地跨进了副驾驶,一气呵成地系好了安全带。
“走吧,电瓶被偷了。”他把手肘撑在车窗边,虎牙不轻不重地磕着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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