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夏天的夜空还算晴明,付川行靠在驾驶室里等着红灯变绿,左手肘搭在摇下来的车窗上,只用右手拽着点儿方向盘底。
蒋十一也用同样的姿势靠在副驾驶的座位里,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车后向远处延伸的马路,那些背道而驰的汽车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猩红的尾灯交错在窜天的喇叭尖鸣声中。
通往新城区与老城区的路,总是有着极大的车流量差距。
绿灯再亮,付川行缓慢地松开刹车,汽车破开路灯,一路回家。
“好久没见你提到小常记者了。”蒋十一靠在车窗边吹着不冷不热的晚风,随意问了句。
过了小半分钟,驾驶室里都没有传来回声,老头也没转头,他目光落在迅速后退的绿化带上,由着风吹乱自己头顶稀疏的花发。
又过了好久,到家前的最后一个红绿灯口,付川行像是刚拿驾照的实习驾驶员,小心把车停稳才后知后觉地开口回答了蒋十一几分钟前抛出来的问题。
“也没有很久,昨天刚聊,”他干咳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抓住方向盘,然后微耸了下僵硬的右肩,“他现在,很火很忙吧。”
小区门口年久失修只剩微光的灯,都没有他现在的双眸来的黯淡。
相当于是断了只手,进了家门就去浴室的付川行,在将近半个小时后才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左手里还攥着黑背心,爬满褶皱的衣服看得出来曾被人试图穿过,但是失败了。
蒋十一靠坐在付川行的床边,拿着瓶新开的红花油,应该是趁他洗澡的时候跑出去买的。
老师父没换衣服,身上还沾着点儿火花的烟味。付川行看他手里一眼,就乖顺地在他身前盘腿坐了下去。
“前几天你就不该逞强的,早看出来你手不对劲,拎个勺都能抖几抖。”蒋十一带着点儿嗔怪,轻轻按揉着面前饱受摧残的右肩。
付川行接话,带了点儿愧疚:“我的问题,没想到它还严重了。”
蒋十一轻舒了口气:“也怪这几天表演频率太高了,这玩意儿,说火就火,我打了二三十年都没见过这阵势。”
“是啊,”付川行接话的嗓音都带着扛痛的沙哑,“是因为那部片子吧,不光我们,他们该火的都火了,采访拍摄的人都冲人家里去了,我们还算幸运。”
两人同时苦笑,全然没有一点儿成功爆火后的喜悦激动。
作为上下几百年民俗的传承人,没有一个是利益熏心追求功名利禄的,老祖宗多少都交代过,心思不纯之人,在这条风平浪静的路上走不远,耐不住静默,最后会被心底爆发出的物欲吞噬。
大部分人都在时代的洪流里击楫中流,但还有的却是在时间的泥淖中保持平静,他们不想让自己坚守的东西深陷入不见天日的淤泥中。
说白了,他们要让这些东西活着,从古活到今再到将来,而不是被送进博物馆,被人当成历史的到此一游的纪念。
房间内静得好像能听到灰尘在地上翻滚的声音。
蒋十一带着满手红花油的味道开门出去,临走前丢下了句话:“早点睡儿,有时间去趟医院。”
付川行还盘腿坐在地上,他把右手搭在大腿侧,无力地开合几下手掌,又尝试动了动肩,最终选择爬起身躺去床上,顺从师父的话开始摆烂。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多半是因为红花油的味道太过优秀,平时只有太阳味的房间每个角落里都好像浸满了清凉与辛辣。
窗外还有不知哪家家长教训小孩的声音,响彻整栋楼的呵斥,钻过隔音效果不好的窗户跑进卧房,付川行辗转几次,终于忍无可忍地爬起了身,
差不多同一时间,手机在枕边疯狂震动起来。
付川行抹了把扎手的短发,按开了床头灯,手机屏幕亮度在灯光下自动爬升,他低头一看惊诧地发现来电显示上标着常宴。
他不太熟练地接了这一通视频通话,常宴那张脸在屏幕弹出的一瞬,付川行莫名生出了一种不会说话的错觉。
“没睡?”常宴简单地问了两个字,顺手撩了撩垂在额前半湿的碎发。
看样子多半又是把自己的画面放到了最大。付川行静静地看了他好几秒,才意犹未尽地点头说嗯,顺带加了句废话:“你也没睡。”
常宴那头有些昏暗,他身后的那堵墙付川行是眼熟的,新家卧室里挂着几何抽象画的那堵。
床头亮着白灯,柜子上还放着快要黑屏的电脑,应该是刚忙完些手头的工作。
付川行嘴抿了半天,终于又憋出了句话:“还不休息,刚忙完吗?”
视频那边,常宴挪了个位置,顺手把干发巾丢到窗边的沙发上,接着把床头灯调到了低一档的鹅黄。
“你怎么了,说话这么僵硬,”他好像无心地吐槽了这么一句,把电脑关了机,“我没忙,看了会儿纪录片,你呢还不睡?”
付川行把手机从右手换到了左手,调整了一下姿势,僵硬的肩膀传来一点刀扎似的痛感,他却连眉都没皱一下。
“我准备睡,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以为你很忙。”
常宴低头轻笑了一下,答话道:“那我应该没吵到你吧。今天不是很忙,正好又在网上刷到今晚城墙的演出,就突然想给你打个电话了。”
付川行没说话,他忽然觉得唇边有点干涩,今晚的演出,自己好像没上场。
他哑声问:“有事儿?”
“还真有点儿,”常宴从床头柜上端起装牛奶的玻璃杯,鼓着腮喝了一大口,喉结滚了几下后,接着开口,“后天出去吃个饭,到时候我给你发地址。”
付川行盯着他嘴周的奶沫问:“就我俩?”
“得奖了,就想着请你吃顿饭吧。”这回答,多少有点儿答非所问模棱两可的意思。
“好,一定到,恭喜。”付川行生硬地道贺,他回忆起过去,这应该是第一次恭喜某个人,同时,他也开始祈祷后天自己的肩膀能够恢复如常,或者别被看出破绽也行。
“川行呐,你今天话好少,是在怪我这几天冷落了你吗?”常宴低垂着眼睫,嘴角勾着点魅惑的角度,淡黄的床头灯斜打在他的脸上,拉出优越的阴影,衬得两双眼眸都有点儿睡前迷离梦幻的感觉。
他顺势往后靠了靠,轻柔的上半身深陷入床头松软的靠枕里,藏青色的睡衣混合着宝蓝格纹靠枕,把他的皮肤衬得愈加白净。
嘴唇上泛的油光应该是抹的唇膏,至于是什么味道的,付川行思索了几秒,也许应该尝一下才能知道。
他用了那几秒光速瞄完了常宴露在屏幕里的所有部位,目光最后停在了隐隐绰绰的锁骨上,但还是在回话时不自在地挪回了常宴舒展自然的细长眉上。
“我没那意思,就可能是看你最近人气太高,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他诚实地解释了心中所想。
常宴不出所料地回来一个不知是冠冕堂皇还是温暖人心的浅笑,继续保持温和:“不用这样,我是你对象是你男朋友,跑不掉的。”
付川行分外腼腆地点头,发尖烫得都快冒烟了。
“到时候记得来,给你发地址,好好休息,最近应该蛮辛苦的。”话说完,常宴抬手遮着嘴打了个呵欠。
“你也是,晚安,”付川行眼底泛着睡前不该有的热切,“我很想你。”
常宴准备挂断的手指在屏幕前半厘米处轻微一顿,他低声笑了一下,接着屏幕一暗,他把下半张脸凑到镜头前,压低声音耳语般说了三个字:“我也是。”
两边同时退出了通话界面,常宴那边熄了灯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付川行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度要把床板拆散。
床头的闹钟前几天刚没了电,电池没来得及换,付川行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凌晨几点翻了第几百个身后迷迷糊糊睡过去的。
第二天,他带着右臂缺失的错觉从梦中艰难地醒来,懵懵地坐在床上,半天没找到自己的右手在那儿。
房门在他清醒几分钟后被推开,刚从公园打完太极回来的蒋十一探进来个脑袋,问了声早安,顺便盯了几眼付川行慢慢找回知觉的手臂。
餐桌前边的电视机频道是南扬台,此刻正在小声重播着刚刚完结的那部有关民俗的纪录片。付川行从卧室出来,先抓起遥控器调高了音量,再才转进了卫生间,右手插兜,哼着小调开始洗漱。
镜子里的那张面容多少有点儿憔悴,他捧着毛巾卖力地上下搓了几个来回,再揉一揉眼窝,才缓慢从水中把头拔出来,重新看向镜子。
浓眉轻拧,还挂着点儿水珠,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顺路掐按了一下高挺的鼻梁骨,弯腰从抽屉里翻找出剃须刀,在两腮和唇周刮了一圈。
他从卫生间出来时,蒋十一正在电视机前剥着豆角。
电视里在放着昨晚今日速递的回放,一些本地发生的新闻被短小精悍地总结概括后在这个栏目播出。
屏幕正下方的滚动字条里有两个字在万军丛中一下勾住了付川行的注意,他站在蒋十一的身侧,默然注视着那些小字。
擦脸的毛巾滞留在耳廓上来回揉搓,一直到那薄薄的耳廓被摩擦成了通红。
付川行的耳垂小,耳骨很硬,此刻被他摩挲得滚烫,即将燃烧,他松了松毛巾绕在手掌上,拽了下耳垂颔首低笑。
“最佳新晋记者,这家伙还真有点东西……”付川行自言自语,蒋十一戴着老花镜抬了个头,刺过去一个不善的目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