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检查室外四处都是匆匆流动的人群,有的人愁容满面,有的人肿着眼带着泪。
付川行靠在外面的墙上,经历了几分钟的如坐针毡,最终还是选择了站着等待。
一扇门完全隔绝了房间里的声音,透过一块小小的方形透明玻璃,只能窥见医生隐在电脑屏幕后的半张脸。蒋十一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他在外面苦苦等待,手心里攥满了汗。
都说医院的墙壁听过最多虔诚的祷告,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衣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慌里慌张地去接了电话。
“给你打了这么多电话,怎么现在才接?”电话里头传来常宴略微焦躁的声音。
付川行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勉强打起了点精神。
“我……家里出了点儿事,没顾得上手机。”他哑声应着,低垂的目光在走廊里逡巡了几圈,最后落在了自己逐渐泛起淤青的膝盖上。
诊室铁门的轴承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吱嘎,蒋十一拎着个袋子从里出来,不情不愿地和付川行开了口:“医生让你进去。”
常宴再在电话里说的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耳朵里像是蒙上了一层不透声的膜隔住了所有的声音。
他一边照顾蒋十一坐在外面的凳子上,一边推门进去,一边还又匆忙回了电话里的常宴:“我晚点打给你。”
房间内空调温度开得很低,付川行紧张到毛孔大张,还非得摆出一脸镇静,拉了拉大裤衩坐在了医生冷冽目光的对面。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医生推了推镜框,一脸严肃,“老人以前没出现过乏力、食欲不振这些情况吗?”
付川行漠然,慌张地摇头。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这是他的片子,是肝癌。”医生说着这话,很熟练地把目光投向了病患家属。
面前的年轻人没什么悲恸的表情,好像脑子里迟缓地没反应过来一样。
医生别开目光继续缓缓道:“他的情况不太乐观,最大的肿瘤已经有3到4厘米了。”
付川行的目光涣散在整个房间的每个角落,飘忽不定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或是做出些什么反应。
许久过后,压抑的空气被他濒临窒息的声音划破了一道勉强能够喘息的口子:“他知道吗?”
“考虑到病人有可能在得知病情后会产生一些消极情绪,我们通常选择不告诉他们真实的情况。”医生开口即官腔。
“那大概还有多久?”付川行尽力把自己的声音压平,手紧按着膝盖却完全感觉不到淤青的疼痛。
“不好说,如果积极治疗的话还是很有希望的。”医生很保守地说着。
付川行无措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点着头想赶快逃离,退后时小腿肚撞在了凳角他却丝毫没觉到疼痛。
等他带着迷离的眼神推门而出时,偏偏恰巧正对上蒋十一从门旁凳子上抬起的眸子。说起来,好久没有认真看一看师父的眼睛了,那里已经少了从前的犀利,哪怕他正在刻意摆出生气的模样。
鼻尖猛地酸刺了一下,付川行克制地微翕着鼻翼,挑动眉毛来控制想要泛泪的眼睛。
“什么表情?回家。”蒋十一强撑着精力,从凳子上爬起来,动作从旁看起来却显得格外蹒跚艰难。
“师父,咱以后不喝酒了。”付川行快步走上去缠住了蒋十一的臂弯,学着从前年少时撒泼的样子。
蒋十一不耐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别拉着我,我气着呢。”
“别气了师父,我的错以后不去拍了,生气伤身体,不生气了。”
蒋十一把眼睛从付川行的脸上挪开,看向别处:“医生说什么病?”
“没事,肝上有点小毛病,我们注意饮食积极配合治疗,绝对能痊愈。”
这是他第一次在师父面前理直气壮地编出这么个弥天大谎,但却把每个字都讲得格外泰然。
蒋十一将信将疑,心里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腿疼吗?”他臭着脸,依旧把声音拉得很低很沉,刻意表现出来的生气还是假得很明显。
付川行第一下没反应过来师父在说什么,伸手打开车后门把老人搀上了车,再才后知后觉地看了眼自己的膝盖,躲在黑暗里心酸地笑起来。
车内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沉默,付川行几次从后视镜里偷向后看,蒋十一都靠在车窗边直直盯着外面发呆。
付川行想了一路,一会儿在回味自己刚刚撒的谎有没有什么破绽,一会儿又开始思考要不要实话告诉师娘,心里乱得像几瓶混着打翻的颜料,却没有一点明亮的色块。
老小区楼下高高的路灯被旁边张牙舞爪放肆生长的树枝缠住,婆娑的树影晃在地上,躺在阴影里的老猫像是极享受地靠在摇篮里。
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缓步走在清净的小路上,树梢上的鸟儿也已睡得沉沉,只有些躲在草堆里的夜虫还在唱曲儿。
“师父,我们明天就去住院吧。”付川行低着脑袋专心地跟着蒋十一的影子慢慢走路。
前面轻嗯了声,那背影忽然显得分外佝偻,好像只要付川行抬一抬手,就能遮住他头顶全部的亮光。
“师父,你还在怪我吗?”他稍一跨大步子就追上了前头的蒋十一,两人肩并肩走着,他低下头,目光直往蒋十一的眼里凑。
蒋十一刻意地扭开了脸,在付川行穷追不舍的问话中轻轻冷哼。
“别气了师父。”楼梯间的感应灯迅速地回应了付川行的话,蒋十一脚步加快,直往楼上赶。
“明天还去给人表演吗?”
家门被蒋十一打开,他堵在门口,说话的气势表达出的意思好像很明显:再去拍摄就别进家门。
“不去,我陪你去医院。还有以后的,我都不去了,明天有空我就去通知他们。”
蒋十一紧盯着付川行的脸思考了几秒,抵着门框的手略微松了劲儿,侧过身让付川行进了屋。
进屋后,他直接闪进浴室,不管不顾地让冷水顺着从头顶一路往下淋,凌乱的脑子却始终静不下来。
就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原本在沙滩上顺风顺水地奔跑,突然横冲到海滩的一个浪头卷着一块玻璃碴儿,硬生生地在脚底板上豁开了一道口子,一下让这个人踩着血脚印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该迈向哪儿。
“还没洗好?洗完就快出来。”蒋十一在外面催了一声,付川行一应抹了把脸,闷声关掉了淋浴头。
卫生间的门被从内拉开,他踩着水站在门口,身上没带一点暖气。
蒋十一手里攥着瓶红花油站在门口,僵硬地转身往房间走,背对着付川行质问:“又冲冷水澡的,不怕生病?”
“八月份了,洗个冷水澡不碍事儿。”付川行听到蒋十一的语气放软了些,马上腆着脸跟了上去。
“坐下,给你把膝盖揉一下。”蒋十一指了一指床,自己先拉开小凳坐了下来。
红花油的盖子一拧开,辛辣的味道瞬间在风扇的鼓动下炸开在不大的房间里。付川行弯着腿坐在床边,魂不附体地盯着那只轻轻揉按在自己膝盖上的手。
紧贴在一起的距离几乎能够感受到彼此皮肤上深深的纹路,蒋十一那只古铜色的手背上爬了许多经久的皱纹,粗大的骨骼结出了不少长年累月积攒出来的伤疤厚茧。
付川行的手臂撑在床沿,手指头用力地抠着床板,抿紧的嘴唇变成了一条干裂的线,突如其来的口干舌燥硬生生把他折磨得说不出话来。
膝盖忽一受力,本能让他颤了下腿,眼角跟着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蒋十一立刻放轻了手上的动作,抬起眼朝他看去。
“疼?”
付川行木讷地摇头,忽然反问道:“你疼吗?”
蒋十一被问得一愣,反应了一下才回道:“傻小子,我疼什么?心疼你活该跪坏了膝盖,还是心疼我的树花快传不下去了?”
“不会的师父,师叔们在,我也在,放心好了。”
“你要是真的能一直保持住初心,倒也好了。”蒋十一蹲在地上说完话,撑着不利索的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叹出一口冗长的气,走到门边平静道了声早点睡,关上了灯阖上了门走了出去。
付川行叉着腿仰躺在床板上,红花油刺鼻的味道扰得他心思杂乱。
反反复复辗转了半天仍旧找寻不到一点睡意,他索性顶着满额的汗爬坐起来,犹豫了半天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机。
搜索框里的几个字打得格外艰难,手指颤着来回打错了好几次字。
关于肝癌晚期病人能活多久,网上众说纷纭,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几乎没有回答是以年为计算单位的。
手机屏幕透出来的那点光只能牵强照亮付川行的脸,他的肩膀躲在阴影里以极小的幅度不断耸动着。他丢掉手机把脸深埋,额头紧紧抵住膝盖,双眼转瞬就被刚抹没多久的红花油熏出了泪花。
整个房间在急促凌乱的呼吸中挨过了漫长的压抑,付川行手脚忙乱地揉了揉酸胀的眼睛,默默开始清算自己的存款。
计算器上累计增加的每一个数字,都有能够救人性命的力量。
可越往下算,越像是在自不量力地用渺小的力量填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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