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出风净云散,闹得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风仪亦楞在当场,之后起阵数次皆是风起云涌后,一切如旧。
风仪歪头瞧着因积年累月食不果腹而枯瘦的双手,莫名生出一股力有不逮的悲凉之情。
她的眼神平静而倔强,她不甘心啊!苦熬十年,为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机会吗?
拿出几乎全部力气,重画呼风唤雨阵,阵成,白光大盛,几乎将黑夜照成白昼,简直刺得观阵之人睁不开眼。
寒风大作中,风仪忽见那香已燃到底,便随手另捻起一支檀香,点燃后未及插入香炉,忽听轰隆一声电闪雷鸣,已是乌云滚滚,不肖多时已下起瓢泼大雨。
原来此番燃香后,才算阵成。
遥望漆黑苍穹,但见墨云滚滚,大雨如注不断,风仪方进屋。她拢起飘摇鼓荡的衣袖,乜斜着众人,从齿间滑出几个字:“你们家老爷何时现身?”
众人见求雨时的风仪风华不凡,滂沱大雨竟未在她衣衫上留下痕迹,此形容举止凛若霜刀,愈发恭敬起来,不敢贸然搭话,只怕被判个不敬仙长的罪名。
老叟屏退众人,唯恐答错话惹得她颠倒无状起来,乱杀乱砍可就糟了。他并不直接作答,而是故左右而言它:“道长可有发觉宅子有些许蹊跷之处?”
风仪在此地住了十年,一砖一瓦都摸得门清,不合常理之处无非正屋与东西厢房无有主次之分。
老叟捋了一把山羊胡子,未及继续,只听吱呀吱呀数声,一中年男人踩着倒地的大门门板进了院中,正是宅院主人赵大有。
雨夜爬山,赵大有却仍旧能迈稳步子,很容易给人一种年富力强的错觉。及至步入屋内,风仪才真正看清他的面貌,身着藏青棉袍,靴子与衣衫下摆湿透,眼窝深陷,脸色白中发青。
与风仪互行一礼后,赵大有便有些支撑不住,跌坐在了一个蒲团上。
他稍作喘息,边脱去湿鞋,边问道:“老方,你们讲到哪了?”
被唤作老方的老叟,摇了摇头道:“还未开始,雨夜难行,老爷当明早再来才是。”
赵大有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老方,笑道:“你这老家伙,怎么还藏着掖着不说。我在山下瞧见天际黑云翻滚,料必是小道长在施展仙法,想着纵然求不来雨,亦能见着小道长的神仙道行了,等不急便来了,不曾想半道上被淋了个正着。”
风仪依靠门框而立,她冷哼一声:“既是赵老爷许了约定,我便依约行事,赵老爷何必多做他言,速速放我离去才是正理儿。”
赵大有连连点头,道:“若我记得不错,道长请下大雨,赵某现身,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约定。”
风仪心下一沉,他果然与老道士有约,不肯轻易松口允我离去:“若撕毁契约,我倒也不怕。”
赵大有则道:“赵某自没有胆量与道长打擂台,只是在下与老道士有笔买卖在做,如今想托交予小道长。”
风仪当然知道谁才是囚困她的罪魁祸首,只是帮凶在前,若不做惩戒,实难消心头之恨,然而若真杀了他,又哪里去找老道士踪迹呢。
总之他们有牵扯,倒不如听听看,许能有些线索。于是,她冷声道:“那便请讲罢,只是做与不做全在我就是了。”
赵大有便从建造这座怪异的宅院开始讲起,道是没有什么诡谲传闻,不过三家同建罢了,既是三家,便没什么高低之分。为何是三家同建,却又有说头了。
赵家并非扶风县人氏,而是远从东海之滨迁徙而来。
东海之滨的赵家有一风俗,每隔二十年便向长生殿嫁出一名少女。至于长生殿是个什么玩意儿,没人说得清,只传说里面住着的神明要娶妻,而嫁出的少女从来没有能再返回家的。
所以,与其说是嫁女,不如说是献祭。
二十年前,不堪忍受大宗欺压,也是因为赵大有的姐姐窈窕刚好适龄,赵父忧惧女儿被选作祭品,便悄悄地联络了几户同样有适龄女儿的人家,在人祭开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三家人以为远走千里,逃到山中便可无事,遂开始欢欢喜喜地建造房屋,就在宅院落成那天,大宗追查了来,问明主使何人后,当即发嫁了窈窕。
其他几户人家为免日后被清算,迅速地逃了。赵家夫妇思女成疾,不久便去了,赵大有葬下亲人后,也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直到十年前,赵大友遇见老道士,将房屋予了老道士居住,老道则替他寻找窈窕。
“那老道不是寻常人物,绝无可能是为了一片遮雨之地便肯为他人作事的主,所以到底是何事呢?”风仪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赵大有道:“小道长说得半点儿不差,他答应帮我办事,而我不能放你出门,说是你身上有煞气,须得一座山上院子静养才可。”
世间凡人得道艰难,传说两千年前,曾有神明降下神书指引凡人修行,可惜凡人不知感恩,飞升之后反引发神界灭世大战。
大战后神书被毁,道士修行复归从前,千难万难,再也无人飞升。人生百年,枯坐山头餐风饮露,修不来半分灵力的比比皆是,倒不如游戏人间逍遥享乐来的自在,于是乎,修士数量愈发的少了。
风仪猜想,这十年老道办不下赵大有交代的事情,赵大有病急乱投医,投到她这里来了。
十年,她不敢揣测自己的父母又是何等心焦,是否也辗转托人,如赵大有一般,怀揣期待,却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思及此处,不免感同身受,若窈窕还活着,岂非同自己一般,日夜煎熬苦等,家人亦奔波劳累,不怕生离,只恐死别。
“你适才言说,赵家大宗发嫁了你姐姐,回东海之滨确认了?”风仪问出第二个问题。
闻言赵大有的情绪急剧激动起来,脸色更青了,他从蒲团上腾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风仪跟前:“不,他们好硬的心肠,当着我父母的面为姐姐梳妆,然后......”
他陷入了那场令人哀痛欲绝的回忆中,良久后才喃喃道:“他们摆了个阵法,像宰杀牲口一般,将我那可怜的阿姊丢了进去。一眨眼儿的功夫,她就不见了,满山里只剩下她的哀嚎声,我们却不知道她究竟被送去了哪。”
听到那阵法描述,风仪已是知晓大概,是缩地成寸,使用起来有条件限制,必须要知道目的地才行。
风仪乜斜他一眼,道:“赵大有,我应你所求,可是你说了许多,倒看不出老道士为何就答应为你寻人呢?再别说为了我之事,我与他有仇的。”
赵大有坐回蒲团,神色惶惶,犹豫了许久,才道:“说起来道长许是不信,我当时一心只为寻访长生殿救出阿姊,根本没去细想他的目的,也是这两三年也才醒悟过来,但老道士口风很紧,什么也没透露。我因怕得罪了他,想着他有自己的目的反而更好呢,只要肯在找到长生殿后,带出我阿姊就成。”
风仪嗤笑数声,虽未问出什么,但已心情大好,老东西定是另有所求,说不得老道本就在调查长生殿,恰巧遇上了赵大有能提供一些线索,便掳了子自己来做幌子,与赵大有做起买卖来。
既如此,虽不知老道踪迹,但同查长生殿,总能遇上他,没准儿她先一步毁了长生殿,也算了报十年囚禁之仇。
她阔步走到赵大有身前一丈,笑道:“赵大有,你话里有漏洞啊,既然老道士与你有约,为何还要收我租金呢?”
这时一直不言不语的老方快步冲过来,挡在了风仪与赵大有中间,他讪讪道:“是我。老道士几乎一年回来一趟,每次都说那阵法新研究出来了一些门道,要盘缠路费去验证。十年了,屁都没出来一个,我家老爷的家产倒是被拿走了一小半儿。”
果然是不满老道拿钱办不下事,可惜又不敢跟他明面上起冲突,便来用允她出此方寸之地为酬劳,拿捏她来办事,好一个无本万利的买卖。
缩地成寸带有指向性,每个符都不一样,她问道:“可知怎么研究的?”
老方梗着脖子又气又无奈地道:“可说呢,每回就蹲在那阵前,癫子似的自说自话胡言乱语一阵子,回头就要银子。”
闻听他们竟然保留着二十年前的阵法,风仪不由得惊问:“你是说那缩地成寸还在?”
老方点头:“就在院外头,请道长俯察。”说着便带路往后院去。
三人均未撑伞,也不令仆从跟随,只老方提着一盏风雨灯在夜色里穿行。
山上的雨渐渐地停了,风也小得似小猫崽子叫一般,偶然淘气地晃动树梢,哗啦啦地泼下一阵雨水。
小小的院门就在跟前,一阵啾唧声后,外头的山野赫然现在眼前,只听宅院主人一声“请出”,压在她身上十年的诅咒便破了。
十年挣扎,十年等待,十年煎熬,从小小人儿长成少女,从明媚鲜妍的千金到孱弱苍白的女冠,她独自一个人儿艰难地走了十年,怎能不让人激动落泪呢!
但她很平静,一脚踏出,只见外界落叶满地,枯草横生,满目萧索,如此苍凉,如此破败。
赵大有弯腰拂去地上一片枯叶,露出油纸一角,散去落叶,抽开油纸,龟裂的土地上现出一丈见方的缩地成寸。
也不必对照《太玄天地感应集》,风仪便知此阵残缺的不成样子,大约是赵家大宗离开前进行过销毁。
此时她又有疑惑,阵虽残的厉害,何不以法力强行开启,老道士舍近求远,不通过法阵直接去往长生殿,反而要呕心沥血的研究,再跋山涉水一步一步走过去验证呢?
见风仪良久不语,神色越发凄冷,赵大有紧张地问:“怎么样?”
风仪道:“未尝不可直接起阵。”
令人取来一支檀香点燃,冷风中,风仪脚尖点地,飞鸟般掠到阵中央,利落地掐出手诀,调动灵力修补法阵。
阵法被有意摧毁,阵中有些凌乱。她脚踏虚空,缓慢地将灵气分离成细细的丝线,再编织成一团又一团光华,填补在阵法缺失处。
地上的法阵不知疲倦地从风仪身上抽取灵力,一盏茶的功夫她已筋疲力竭,全身血脉浑似被抽干了一样,每一缕肌肤都在被凌迟,每一寸骨骼都在颤抖。
着实难以支撑,她略略收起些灵力,让身子轻飘飘落下。
这一落,四周寂静无声,她好似又回到了破落院子,空寂寂、荡悠悠,噩梦一般无边无际,无始无终,那是即上不了苍穹,也永远也落不了地的囚笼,她猛然睁开双眼,却已身在他方。
圆月高悬,眼前是一座高宅大院,匾额上书着“百年好合”四个殷红大字,大门两侧各挂着一盏糊着白纸的蟠螭灯。
呼,灯盏中白烛自燃,立刻有一圈惨白光晕慢慢晕染开来,紧接着,从灯心里传出咔哒咔哒声,同时,两盏灯的白纸上各长出了一只闭着的眼和一张阔嘴来。
长出眼睛和嘴的蟠螭灯转动起来,一边转一边发出人语声:“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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