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第二卷了，时间是英国维多利亚后期）
肮脏的浓烟与潮湿的雾气交织，将伦敦的天空染成一片病态的昏黄。狭窄的街道上，泥泞与马粪混杂，在卵石路面间积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上方灰蒙蒙的天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工厂烟囱喷出的煤烟、泰晤士河飘来的腐臭，以及人群中散发的汗酸与廉价杜松子酒的味道。
街道两旁，店铺的招牌在铁钩上吱呀作响，褪色的布帘在微风中无力飘动。小贩嘶哑的叫卖声、马蹄叩击石板的哒哒声、流浪儿为争夺残羹冷炙的厮打声，还有远处工厂机械永不疲倦的轰鸣，共同编织成这片区域的嘈杂交响。一个醉汉蜷缩在墙角，身下的污水已浸透他破烂的外套；几个面色蜡黄的女工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过，裙摆沾满了泥点。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他出现了。
如同污泥中绽放的一朵白玫瑰，少年的身影与周遭格格不入。他约莫十六七岁，身形修长挺拔，穿着一件剪裁完美的深蓝色双排扣长礼服，外罩用料考究的羊毛斗篷。领口系着精致的丝绸领结，一尘不染的白色手套勾勒出他修长的手指。他漆黑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几缕发丝下，是一双罕见的灰眼睛——清澈、冷静，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
少年步履从容地走在脏乱的街道上，对周围的喧嚣视若无睹。一个粗鲁的搬运夫险些撞到他，他只是微微侧身避开，灰眸中不起一丝波澜。污水眼看就要溅上他光亮的皮靴，他却巧妙地踏上一块较高的石板，动作优雅如舞步。几个在街边翻捡垃圾的孩子抬起头，呆呆地望着这个与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安静走过。
他的目的地是街道尽头的一家书店。
书店的门面很不起眼，深色的木门上油漆剥落，一块古旧的牌匾在门上方轻轻摇晃，上面刻着“莫里森书店”几个已有些模糊的字。少年推开沉重的木门，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门内与门外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书店里异常安静，只有一座老爷爷钟在角落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成千上万的书籍从地板一直堆放到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皮革装订和淡淡霉味混合的独特气息。几缕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了在光线中缓缓飞舞的尘埃。
书架间狭窄的通道阴暗而曲折，如同一个等待探索的迷宫。少年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他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一个书架，手指轻轻滑过书脊，最终抽出一本厚重的、皮革装订的书籍。
他在窗边一张磨损的皮椅中坐下，将书摊在膝头。阳光恰好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上，也照亮了他专注的侧脸。外面的喧嚣被厚厚的墙壁和书架隔绝，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他微微低头，黑发垂落额前，灰色的眼眸追随着书页上的文字，偶尔，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会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然而，若有人近距离仔细观察，会发现那目光其实并未真正聚焦在文字上，那层冷静的冰面下，潜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纷乱与犹豫。
他知道这家书店的主人，米帕，就在那排高耸书架后的某处。那是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没有结婚——但是在他的记忆中这位书店的主人似乎一直是这个年纪，不曾老去，也没有变化。
据父亲说，他们曾是志趣相投的旧识，尽管年龄有些差距——主要是米帕没有年龄的变化。父亲近来总是眉头紧锁，书房里的灯光常常亮至深夜，空气中弥漫着烟草与凝重的气息。
他无意中听到仆人们的低语，提及“女王的秘密命令”以及“棘手的事务”，这让他心中莫名不安。他想知道更多，却又不知从何问起那位总是威严而忙碌的父亲。最终，他想到了父亲偶尔会带着赞许语气提起的这位年轻书店主人——米帕，或许他能知道些什么。
于是，他来到了这里。可真正踏入这片寂静后，勇气却像被抽走了一般。直接询问显得太过唐突，更何况涉及父亲可能不愿外人知晓的烦忧。他只好像往常一样，先拿起一本书，试图在文字中寻找片刻的宁静，或者至少，一个开口的契机。
书页上的字母仿佛在跳动，难以拼凑出确切的含义。他的心思全然不在上面，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书店后方的细微动静——那是整理书籍的轻响，还有平稳的脚步声。
好在，这份僵局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温和的脚步声靠近，最终在他身旁停下。菲利抬起头，看到米帕正站在书架旁，脸上带着一丝友善而了然的笑意。他穿着简单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身上沾着些许书籍的尘埃，却给人一种奇异的干净整洁感。
“菲利小伯爵，”米帕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不高，恰好融入这书店的静谧之中，打破了少年周身的无形壁垒。“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这本《古代航路考》对你来说，会不会太沉闷了些？”
米帕那声“菲利小伯爵”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调侃，但那暗红色的眼睛，却似乎已经看穿了少年平静外表下的暗流涌动。
菲利合上膝头那本根本没看进去的《古代航路考》，皮革封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抬起头，灰色的眼眸中那份刻意维持的冷静冰层出现了细微的裂痕，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深吸了一口气，书店里旧纸和皮革的味道此刻闻起来竟有些沉重。
“米帕先生，”菲利开口，声音比平时略显紧绷，“我父亲……他最近很不对劲。”
话一旦开头，后续的语句似乎就顺畅了些。他描述着父亲紧锁的眉头、书房里彻夜不散的灯光和烟草味，还有仆人们压低声音谈论的“女王的秘密命令”与“棘手事务”。这些碎片化的信息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让他不安的图景。
“我知道这或许涉及机密，我不该过问，”菲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指节微微泛白，“但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定，更像一个能够分担责任的成年人，“请您告诉我，米帕先生。我现在年纪大了，有能力帮上忙，我不想只是在一旁看着父亲独自烦恼。”
他的话语在寂静的书店里回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忐忑与真诚的勇气。那双灰眼睛紧紧盯着米帕，不再试图掩饰其中的担忧和迫切，仿佛在寻求一个答案，也像是在证明自己的价值。窗外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彻底远去，只剩下少年鼓足勇气后的请求，在弥漫着书尘的空气里悬而未决。
米帕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目光似乎穿透了布满灰尘的玻璃，落在外面混乱的街道上，又仿佛看向了更遥远的过去。半晌，他才转过身，那双暗红色的眼睛重新落在菲利身上，语气却出乎意料地转向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方向。
“小菲利，”他轻声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你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我是说......你的‘老毛病’。”
菲利愣住了，满腔的勇气和准备好的说辞仿佛撞上了一堵柔软却无法穿透的墙。他的“老毛病”——那是家族极力保守的秘密，一种罕见的、被医生断言活不过童年的血液疾病。它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禁锢着他的童年，让他与外面那个充满活力的世界隔绝。
“我......还好。”菲利下意识地回答，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和被打断的轻微挫败感。他不明白为什么米帕会在这个时候问起这个。
米帕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少年略显苍白的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既有怜悯，又带着一种深沉的了然。“你父亲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书架间沉睡的精灵，“当年，他是用什么方法，硬是从死神手里，为你夺回了这十几年的光阴？”
菲利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当然知道。那是模糊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幕——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医生们束手无策地摇头。
然后，父亲带着他，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深夜，来到了这间不起眼的书店。是米帕......用了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法，某种绝非寻常医学的手段，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过程很痛苦，伴随着奇异的低语和难以形容的感觉，但结果是，他活了下来，虽然身体依旧比常人虚弱，需要定期“巩固”，但他确实打破了医生的预言。
“是您......”菲利的声音有些干涩，“是您救了我。”
“不是我，是你父亲不顾一切的决心，以及......一点不那么符合常规的方法。”米帕纠正道，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而这件事，不知如何，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他顿了顿，让这句话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菲利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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