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前。
初冬的寒气穿透教坊司单薄的窗纸,教习屋内隐隐发红的炭火显得愈发不暖人。
谢灵然垂着眼,目光落在怀中的琵琶上,檀木琴身冰凉,雕花繁复,却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手指无意拂过琴弦,一声杂音突兀地打破室内沉闷寂静。
“啊!”有个打着小盹的青衣女子被吓醒。
“呵,”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旁边传来,尽显刻薄,“郜姑娘,这‘铮’的一声,莫不是令尊郜大将军当年阵前拔刀的动静?可惜呀,如今这刀,怕是只能劈柴火了。”
被吓醒的青衣女子忙拉住那刻薄女子的衣袖:“红姐,快别说了。”
“我凭什么不能说?大家都是教坊司的女子,凭什么她总能装病避客?管他什么将门烈女,到了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天天抱着那破琵琶守什么贞节牌坊!真有冤屈还能落到全族男丁斩首的下场!”
如果在这里的是真郜溪,你的嘴会被撕烂。谢灵然这样想着,眼神渐冷,剜了她一眼。
说话的是教坊司里颇有些资历的乐伎红绡,她斜倚在熏笼边,指尖绕着鬓角一缕发丝,从前她是这坊里的琵琶圣手,谢灵然来了以后,颇有天资,得到妈妈桑喜爱。
恩客减少,让她愈发不满,逮着机会朝谢灵然发泄。
周围几个正练习管弦的女子也停了手,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来,屋里漂浮着无声讥诮。
郜家倒了,顶替郜溪身份的谢灵然,在这教坊司,便是落在污泥里的凤凰,人人皆可踩上一脚。
琴弦猛地一颤,又是几声破碎的杂音。
她死死抿住唇,将喉头涌上的腥甜和眼底的酸涩狠狠压下去。
郜溪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炸响,雪地里,官兵的呼喝、父兄头颅落地的闷响、脖颈间刀刃的冰凉……最后只剩下那决绝嘶哑的一句:“跟我换命,敢不敢?”
敢!她用尽余生来答这个字。
指腹传来刺痛。
低头看去,左手按弦的肌肤早已磨破,沁出的血珠染红了丝弦,留下几道刺目的暗红印记。
她仿佛毫无所觉,手腕绷得发白,近乎自虐般,狠狠压向那冰冷的弦,一遍,又一遍。
汗水浸湿了鬓角,混着血丝,在弦上拖出黏腻的轨迹。指下流出的音调依旧生涩、断续,甚至走调得厉害,却隐隐带出一股不肯屈服的蛮劲。
教习嬷嬷的声音砸下:“郜姑娘,指法不对。再练,练到十指出血,也得练出个模样来!莫忘了你的身份,这教坊司的规矩,容不得半分懈怠。”
身份?谢灵然心中一片凄苦。
她顶着郜溪的名字,却背负着谢灵然的命,在这污浊之地,连挣扎的姿态都必须模仿另一个骄傲的灵魂。
夜深人静。日里喧嚣的教坊司终于沉寂下来,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像无数冤魂在呜咽。
谢灵然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足踩在木地板上,走到角落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惊惶与疲惫,与记忆里郜溪那即使跪在雪地中也依旧挺直如松、眼神灼亮如星火的模样,天差地别。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强行凝聚起一点硬光。
她努力地挺直单薄脊背,微微抬起下颌,试图模仿郜溪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睥睨一切的傲然。
一次,失败;两次,镜中人眼神依旧怯懦。
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去回想郜溪最后撞开官兵时那惊鸿一瞥的眼神——
那是燃烧自己也要劈开黑暗的决绝!
镜中人终于有了一丝模糊的形似。
然而,就在她对着那点勉强聚起的傲然出神时,铜镜深处,靠近门框阴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是幻觉?
谢灵然心头一悸,那点强撑起的傲气顷刻间崩塌,镜中只余下一张惊弓之鸟般的脸。
她猛地回头,身后只有寂寂黑暗。
是错觉?还是……
她不敢深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日子在指端血痕与琴弦噪音中艰难过去。
京师初雪终于落下,细碎雪沫被风卷着,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轻响,衬得这雪夜愈发难熬。
谢灵然独自坐在琴房里,窗外透进的微光映着飘舞的雪片,像无数纷乱的魂灵。
指下流淌的,依旧是那首练了无数遍却依旧生硬的《十面埋伏》。琵琶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如同她此刻悬在刀尖上的命运。
砰!
一声巨响猛地炸开!
紧闭的房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面撞得四分五裂,碎木屑裹挟着寒气激射进来。
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骤然涌入,皮靴踏在木地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瞬间填满了狭小的空间。
浓重血腥味和一种久经沙场的杀气扑面而来。
谢灵然骇得魂飞魄散,怀中琵琶“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琴弦发出凄厉悲鸣。她本能地想要后退,腿却一软。
为首那人身形高大,裹着夜行衣,肩头落满了未化的雪,如同地狱归来的煞神。
他脸上蒙着黑巾,只露着眼睛,那眼神里竟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天旋地转之际,她被一个少年以非常暧昧的姿势反手押在镜前,耳边响起他的调笑:“好姐姐,你的武功呢?”
“郜小姐!!”那蒙面首领身后一个少女声音嘶哑,向前踉跄一步,似要扑过来相认。
少年也放开了她,掰过她的肩膀。
“住口!”
首领低喝,瞬间压下少女脚步,并将谢灵然逼得紧贴于墙,退无可退。
那双狼眼里的期待褪尽,只剩下令人胆寒的探究。
他盯着谢灵然惊惶失措、毫无血色的脸,又扫过她那双因练琴而伤痕累累、微微颤抖的手。
这不是一双握惯刀剑的手。
“不对……”
他抬手,动作快如闪电,狠狠扼住了谢灵然纤细的脖颈!
布满老茧的利掌嵌压着喉骨,谢灵然几欲晕厥。
“说!”
刚刚逗弄她的少年沈小海上前颤声质问道:“我姐姐郜溪,她在哪?!”
窒息感涌来,眼前阵阵发黑。
谢灵然五指徒劳地抠抓着那只铁钳掌,指甲划过对方粗糙手背,留下浅浅血痕,却撼动不了分毫。
混乱思绪在濒死中疯狂重现。
郜谢两家满门抄斩的血腥,雪地里刺骨的寒冷,郜溪被官兵拖走时决绝的背影,那句嘶哑如裂帛的换命之语言犹在耳……
求生本能和那个名字承载的沉重如山般的恩情,在窒息边缘轰然爆发!
“她……替我……”
谢灵然从被死死扼住的喉咙深处,挤出几不成调的只言片语,“去了……军伎……营帐……”
“军伎营帐”四个字宛若惊雷。手上力道登时松了不少。
沈小海瞳孔骤缩,里面隐约可见滔天怒火。
“呃啊——!”伴随着压抑的低吼,他一拳砸向谢灵然身后的红木琴桌。
“哐啷——哗啦!”
“安静些,别发疯!”首领彻底松手。
失去钳制的谢灵然如同一片枯叶,沿着墙壁滑落在地,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地剧烈呛咳。
琴桌应声碎裂,桌上粗瓷茶盏被震飞,茶水混着瓷片碎片,也溅上了他沾满泥雪的靴子。
手下人适时对窗学了几声雀儿叫和狸奴叫,伪造出猫追鸟的场景,打消邻人怀疑。
沈小海背对着蜷缩在地的谢灵然,肩膀剧烈起伏,粗重喘息声似受伤困兽。
那只砸碎桌子的手,指节处血肉模糊,鲜血混着木屑和茶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整个房间只剩下谢灵然呛咳声和他压抑的呼吸。
时间还在流逝吗?她恍惚地想着。
终于,沈小海缓缓转过身,肩头未化的雪簌簌落下。
他脸上的黑巾不知何时已被扯下,露出一张年轻的、棱角分明却布满风霜的脸,一道疤斜斜划过眉骨,更添几分戾气。
然而此刻,那双曾燃着暴怒火焰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情感,映着窗外飘进的惨淡雪光。
他不再看着首领,眸光落在谢灵然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得知真相后噬心的痛楚,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宿命般的东西在凝聚。
他向前迈了一步,靴子踩在碎裂瓷片上,咯吱作响。
他停在她面前。
谢灵然吞咽艰难地想开口为自己再度辩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恐惧并未消散,但另一种更深沉的、源于内心深处的疲惫和认命感,淹没了她。她等着,等着他的暴怒再次降临,或者干脆利落地结束她这偷来的、充满罪孽的生命。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到来。
一阵沉默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既是我阿姐的抉择,从今往后……”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穿透室内昏暗烛光,牢牢锁住谢灵然惊惶未定的小脸。
“我替她护你周全。”
话音落下,誓言已成。
窗外,风雪更急了,呼啸着卷过屋檐,发出呜呜之声。
原来,沈小海本应叫郜海,他与郜溪是十六年前郜将军和他原配夫人在塞北生下的龙凤胎,郜溪为姐,郜海为弟。因察觉圣上忌惮郜家势力愈强,对外宣称只喜得一千金,而将郜海给了自己麾下出生入死未曾娶妻的好兄弟沈大松作为养子。
回京前夕,沈大松和郜小海曾劝郜将军万勿回京,恐稍有不慎便天人永隔,不料竟一语成谶。
哪怕郜将军同他部下再如何表忠心,再如何小心行事,都抵不过谗言和圣上疑心。
言语亦可化作利刃,杀人于无形。
千古名将和朝中清臣在同一日陨落。
冥冥之中,谢灵然又受到沈小海和郜家军残留势力的庇护,益加剧了要为郜溪复仇的决心。
*
那日荒唐闹剧过后,沈小海便鬼魅般时常出没在教坊司各个场所,且并未被任何家丁察觉,他依言默默地,于暗处护着谢灵然。
只是有一回,沈大松派他去郊外几日,再回来时,便看到了衣衫零落,泪眼迷蒙的谢灵然和一具男尸,尸体脖颈处还插着一根银簪。
他处变不惊地处理好一切,将银簪拭净插回谢灵然的发髻中,问这具尸体的来处。
“他……他自称独行侠客,住在西郊小馆……”
“他叫什么名字?”
“怜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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