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舟又来了。
但不是两天前的那个怜舟。
两天前的怜舟倚在窗边那张铺着半旧锦垫的矮榻上,靴子未脱,沾着干泥,随意搁在红木小几光亮漆面上。
夜色浓稠,楼下大堂里传来丝竹声和隐约调笑,酒气熏香暗流浮动。
他仰脖灌下最后一口酒,粗陶杯重重磕在几面上,发出闷响。
他抹了把嘴,唤道“停云,过来,给爷斟酒。”随手拍了拍身边空出的榻沿。
谢灵然莲步微挪,拿起另一只酒壶。酒液注入他面前的酒杯,男人并不看女子,眼神放空,越过谢灵然的肩膀,盯着窗外那片浓黑,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
“啧,”他身体微微前倾,又像之前那样陷入回忆“……北边那地方,真他娘不是人待的。冷,骨头缝里都渗着冰渣子。”
谢灵然垂着眼,看着清酒在烛光下泛着微弱的涟漪。她知他不需要自己的回应,只需要一个倾听者。
“那回,真栽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口刀疤,“肠子都差点流出来……命悬一线,躺在雪窝子里,血都快冻成冰坨了。嘿,命不该绝啊,遇上了个怪人。”
他顿了顿,似在回味当时的惊险与侥幸。
“一个药商,独来独往那种。自称‘东方描秦’,从敌国那边来的。”他咧嘴,笑里藏着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
“胆子是真肥。硬是把我拖进他那个破山洞,一股子呛人药味儿,能把活人熏死过去。他倒腾那些草根树皮,捣啊熬啊,灌了我不知多少碗黑乎乎的玩意儿。嘿,真他娘的,从阎王手里硬是把老子的命抢回来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谢灵然默默又给他斟满。
“醒了,能动了,咱也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主儿,对不对?”
谢灵然浅浅颔首。
他斜睨一眼她,自顾自继续道:“咱当侠客的,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个恩怨分明!他救一命,自然要还他!”
怜舟凑得更近了些,男性灼热气息喷在灵然耳侧:“那姓东方的,眼珠子盯着对面那座山崖,就跟饿狼见了肉似的。他说,崖顶上有种花,叫什么雪顶参苗,金贵的不得了。十年才开一次,开了就得立刻采,晚一步就化成水,屁用没有!”
他挥舞双臂模拟着那陡峭山壁,“那山,刀削的一样。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割肉没两样。底下?万丈深渊!掉下去,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男人眸中闪着近乎疯狂的亢奋,“可我怜舟是什么人?就凭这身本事!愣是爬了上去!手指头抠在石缝里,血把雪都染红了……嘿,那花,真他娘好看!冰雕玉琢的,看着就邪性!老子一把薅下来,揣怀里就跑!”
他重重靠回榻上,胸膛起伏,似乎还沉浸在攀上绝顶的激动里。过了片刻,那亢奋的光渐渐消失,变成一种阴鸷冷意。
“采药,是还他救命的恩。可后来,他又找上我了。这回,是要命。”他抬手,在脖子那里略一比划,“他说,有个仇家。那人活着,他就睡不安稳。”
他沉默下来,楼下有模糊喧嚣。烛火跳动,在他脸侧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那双眼睛隐在阴影里。
“那活儿……干得利索。”他最终吐出几个字。
没说具体,没提地点,没提名字,也没提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在一条窄巷子里,月黑风高。他出来……就再没回去。”
“干净地报完了恩,我就同他分别了。他还送了我强健体魄的补药,也算是个大好人呢。”
他再次端起酒杯,这一次喝得很慢,喉结上下滚动着。
“恩,算是两清了。”放下空杯,他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一种难以名状的躁动。
他再次看向谢灵然,不再是之前的放空或炫耀。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完全将她笼罩其中。
“停云啊……我今天想跟你试试恩公给的补药啊……”他含混嘟囔着,那只刚刚还比划过割喉动作的大手用不容抗拒的蛮力探过来,攥住了谢灵然的手腕。
力道极大,骨头被捏得生疼。
他另一只手紧随其后,直直抓向谢灵然的衣襟。动作毫无技巧,只有一种野兽般的直接和粗暴。
谢灵然没预想到,这个先前和她有过君子约定的侠客,今晚竟然在酒劲和药劲的影响下,堂而皇之地食了言。
他将她按在榻上,意欲亲吻。灵然扭脸,情急之下,拔下银簪。
怜舟醉了,没察觉到身下女子手上的动作,反而将她握着簪子的手往自己身后拉。
谢灵然手腕借力向前一送!
噗。
锐物刺穿了他的咽喉。
他不受控地抽搐,创口随之汩汩地涌出暗红血液。抓着谢灵然的手松了,无力垂下去。试图抬起另一只手去捂住喉咙,但只抬到一半,就颓然落下。
他就那样瞪着谢灵然,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眼神里有惊愕,有痛苦,但更多的是临死前那种彻底的不解和茫然。
仿佛至死都不明白,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如何能发出如此致命的一击。
一刻钟前还在追忆往昔的怜舟,现下已成石榴裙下之魂。
谢灵然站在原地,没动。簪子还留在他的喉咙里。
面部微微发麻,掌心残留着簪子尾部冰凉触感和刺入时那一瞬间的呆滞。
脸颊和脖颈上溅到的血点,黏腻、温热。
楼下隐约的丝竹和笑声,此刻听起来遥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只有眼前这具尸体是真实的。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从前虽然病弱养在深闺,文官父亲还是会请先生入府给她上课,书房中的书也会让婢女兰儿陆续搬来看,里面有很多惊心动魄白骨露野的桥段。但第一次切身感到有人死在自己手下,心绪还是大有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
内室那扇从不轻易开启的小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如同夜色本身。
沈小海看着地上尸体和惊吓过度的谢灵然,他径直走向尸体,动作利落得像眼前场景曾在他面前发生过千百遍。
他蹲下身,从腰间解下皮索,双手抓住尸体肩膀,一个巧劲翻面朝下。接着,他用皮索绕过尸体腋下,在前胸飞快地打了固结。他站起身,将皮索的另一端绕过自己肩膀,丹田微沉,腰腿发力。
尸体被无声拖进门内那片更深的黑暗里。
谢灵然走到梳妆台前,铜盆里的水是冷的。她浸湿布巾,用力擦拭脸颊和脖颈上已经半干的血迹。冷水激着皮肤,她稍稍清醒回神。
然后快步走到窗边,吹熄那盏跳跃的烛火。房间彻底陷入黑暗。
窗外,夜色似乎淡了些,东方天际透出一点微弱灰白。
两日后夜里,那扇小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身形、步态,与怜舟一般无二。甚至那件沾着泥点的外衫,也穿在身上。光线依旧昏暗,但已能看清那张脸——就是怜舟的脸。
只是那双眼睛里的神采,截然不同。怜舟的眼神是带着戾气的;而这双眼睛,平静、幽深。
“小海?”谢灵然认出这双眼睛。
“嗯。”
他走到房间中央,脚步沉稳,无声无息。那张属于怜舟的脸上,嘴角牵动,露出难以分辨的表情。
“我去他的住处,翻到了一些他与北狄国来往的信件,我想,最近会有人来找他,我得去守株待兔。”
灵然道:“好。国虽不国,这片土地不能让蛮夷践踏。你自己万分小心。”
“天快亮了。”他再度开口。
声线低沉、沙哑,竟与怜舟的嗓音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少了几分酒气,多了几分刻意的含糊。
说完,他没有再看谢灵然,径直走向房门。
门开了,黎明前最冷的空气卷着尘埃涌了进来。
他迈出门槛,融入外面那片混沌的灰白。那属于怜舟的、沾着泥点的背影在门口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后会有期。”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身影。
*
现下,怜舟已被那官员派人从西郊小馆请了过来。
教坊司前厅,甫一见到东方描秦,怜舟便含笑作揖道:“恩公,别来无恙。”
东方微微颔首,暼向阿史那鲁。
后者投向那瑟瑟发抖的官员一眼,颇为不满,挥手让他退下。
“既如此,我们也不叨扰二位叙旧了。”
阿史那鲁一行人也随之离去。
谢灵然见此,很有眼色地想要给二人留出单独的空间,但怜舟没让她走,拉住她,朝她挤眉弄眼。
她一脸不解,轻轻挣开被拉住的手。
厅里少年少女站着,榻上的男人悠闲地坐着,三人之间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气氛。
怜舟绕着厅内转了一圈,警觉地关上门窗,遣散外面随时待命的小厮,让他去厨房盯一碗要熬很久的参汤,参是他方才来时带来的。
然后,顶着怜舟面容的沈小海,静静注视着东方描秦,试探叫道:“……姐?”
“东方描秦”歪头,自己杀死真正的东方描秦的那一晚,清晰重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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