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太婕妤一点也不好,她整日就知道欺负您,讥讽您。”瑶草鼓着脸在心里憋着气。
很快,她睁着一双眸子问道,“太婕妤为何要把琴收起来,日日都要用的东西,奴婢不能一直在您身边伺候,一来二去还需麻烦您动手。”
谢若芙抱起桌上的焦尾琴久久未出声,待缓过来后,将琴抱着进了内殿,放在琴架上盖上布。
“旧人旧事旧物,都是天家的东西,我在时属于我,等离开后,它自有新的得主。”她说。
“太婕妤现在还是宫中的主子,您是主子,那东西自然就是您的,周嬷嬷耀武扬威惯了,奴婢瞧她就是看您太好欺负了,换柳太婕妤来,谁敢说她一句,她能一直闹下去。”瑶草替她理好褶子,“您也该闹闹,让他们不敢再怠慢您。”
“柳太婕妤有十四公主,手下还有两位太监在做事。”阿芙笑着摇头。
她很宝贝这把琴,虽说已经盖上布,还是忍不住掀开一角摸着琴身,看了好一会才恋恋不舍放下。
喝过药,又受了一会冷风,今晚上睡得早。
晨曦初露,天色尚早。
因她身边只有一个宫女,许多事需要亲力亲为,阿芙捧着浸过热水的棉布,盖在脸上沉闷了好一会才缓过劲。
早膳是一碗白粥,一碟青菜和一碟腊味合蒸。
京城的冬日寒冷,恨不得裹上厚厚氅衣,远没有江南来得诗情画意,坐在庭院中围炉煮雪。
入宫三年来她也没能适应这从地缝里钻出的阴冷,只能攒着怀里袖炉,从中贪恋一丝温暖。
“都是群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妹妹好歹是先帝的婕妤,现下怎连个炭火都没有?”
皇帝落幕,皇权交迭后,除了几位家世显赫,育有子嗣的妃子可留在宫里、或随着儿女去封地的能够享受长辈该有的天伦之乐,像阿芙这般的,将来唯有一盏青灯古佛,宫女太监并不会为她花太多心思。
送到长信宫的炭火都是有限,她能每晚点着保暖已是太后和皇帝恩典。
阿芙起身行礼,和颜悦色说:“多谢柳姐姐挂怀,妾身卑微,怎用得几位皇子公主的炭。”
今年的炭比起往年要被缩减大半,太子妃入主中宫,跟着就是几位良媛良娣们的册封礼,份例都往着东西六宫紧,只能委屈旧人。
“妹妹福气薄,承了这么多宠也是个不争气的。”柳太婕妤抱着十四公主,公主还没断奶,现在正是离不开娘的时候。
柳太婕妤话里藏锋,字字句句都指着谢若芙的心窝子戳,“从前我和妹妹住在一处屋檐下,还能和皇上一块听妹妹弹琴,就是以后,可听不见了。”
阿芙脸上依旧挂着笑容,长发拿一根素簪绾着,鬓角边带了一朵小小白花。
柳太婕妤忍不住摸向自己身上的东西,发间的三根簪子,手腕和脖子上的银饰,这些和阿芙比起来,都在她姣好的容颜下黯然失色。
柳太婕妤急了,为什么谢若芙不生气,为什么谢若芙总是心如止水,皇上宠幸其他女人,让她弹琴她就弹,和宫里的琴师有什么区别?
她拉住阿芙的手,左右看了看,“妹妹的琴呢,之前见你每日都弹,今天怎么不拿出来,你将要离开,以后我们姐妹几人再难见面,你把琴拿出来,在院子里与我们姐妹再弹一曲可好。”
院子里住了四位太婕妤,资历都比她大,早不受先帝待见。
把她比作宫里琴师的数不胜数,这是要把她拉出去当众受辱。
阿芙原以为自己早就心如止水,实则不然,一句句扎心的话到耳边还是忍不住想去辩驳。
她想大声地告诉她们,进宫不是她本意,老皇帝的宠爱她也不稀罕。
但事实却是,不管她说什么,都没人信她,只会认为这是她年轻炫耀的手段。
因为这些她都有了。
“咳咳……”阿芙正在病重,被她刺激得指尖死死扣着桌角,留下道道划痕,耳边一缕碎发散在肩头,她微微抬起半张脸,咬着牙,声音颤着带着病中虚弱,“姐姐想听,可以请宫人来为你演奏,妾身还在病中,何必来为难我?”
这幅模样落在柳太婕妤眼中,她美目含水,泪光莹莹,跟一颗颗玉珠子般挂在眼尾倔强得要落不落。
狐媚子!
柳太婕妤掐着手里的肉,恶狠狠看她:“宫人弹得哪有妹妹半分真传,若不然先帝,也不会在侍寝时还要妹妹弹琴助兴。”
话毕,眼前那得意女子再不管阿芙脸色如何,带着宫人扬长离去。
冬日里,长廊水榭下边起了薄薄的一层冰。
太监在这底下花了心思,几枝尚完整的枯荷立在水中。
白兰跟在她后边,柳太婕妤正在气头上,吹了一小会的风,掂量着话,小心翼翼问:“主子,太后从前颇为照顾婉太婕妤,您如今几次去她那,奴婢怕您惹了太后不快。”
柳太婕妤走在桥上,远远盯着最角落的那间屋子,眼中嫉恨凝聚成一池水,将要淹了这院子,她绞着手里帕子,轻哼着:
“太后娘娘住在长乐宫,如今皇后进宫,东宫女眷和三妃的行程也要提上日程,她哪管得了长信宫的事,就是想管,半月后早早进了皇尼寺,本婕妤手里有公主,太后还能罚我不成?”
“奴婢就是担心。”
“本婕妤就是看不惯她仗着自己年轻貌美独占先帝宠爱,如今先帝都驾崩了,她还日日拿她那勾人的脸到处招摇、示弱。”柳太婕妤松懈了力气,盯着水里的冰,发狠笑着。
“我就是嫉恨啊,为何她一个民间带来的女子,能轻易爬到我头上去,还有那些宫人出身的,整日花枝招展,以为承了宠就能麻雀变凤凰飞上天,好在尘埃落定,那个都没落个好下场,我便守着我的十四,在宫中安享晚年。”
白兰默默掖下发间的粉花。
进了宫的女子将来的下场就这么几条,柳太婕妤属实幸运,在先帝驾崩前诞下子嗣,一步从容华晋为婕妤。
……
阿芙颤着肩,将脸深深埋在衣领下。
心照不宣的秘密被公之于众,还是当着伺候自己的宫人,她还有什么脸面坦然面对?
“太婕妤。”瑶草抱来琴,颤颤巍巍说,“您从前不高兴时,就喜欢弹琴,奴婢今日打水时看过,周嬷嬷今儿不在,听说是指了几位小主,要她教规矩。”
阿芙对这事有所耳闻,周嬷嬷威名在外,从前就是教导秀女的礼仪姑姑,后来到丽妃手下,每年选秀依旧会搭把手。
“都是东宫的旧人,但身份远没有那几位来得光彩。”阿芙接过琴。
她心事重重,拨弄几下都跑了调,住在这小屋子里闭塞着,又不爱走动只觉难受。
闲下来又不由想念清音阁的琴楼来,里边放了不少乐器,都是给她解闷用的。
不说这些,清音阁内她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院子,有花有水,还有一棵梨树,怨不得她在这儿气不顺,日日闷在屋子里。
瑶草看着主子日日寡欢心底也不好受,想道:“太婕妤是宫里的主子,弹琴哪儿不能去,若非现在天寒地冻,奴婢觉得太液池就不错。”
阿芙默默记在心里。
这一日周嬷嬷不在,不出意外今晚也不会回长信宫来。
……
月色清冷,照在雪地上时深时浅。
阿芙换了件素衣,怀里抱着琴,扶着宫墙往前边探索。
她脚程快,记性好,长信宫临着西六宫,先过一道垂花门,再走过深红宫道,很快就能见到西六宫的牌匾。
瑶华宫在第一间,后侧殿便是清音阁,听说原先有两间宫室,后来另一间成了一座琴楼。
新妃还要些时日进宫,晚上人不多,唯有主殿有位洒扫宫人,躲在殿内贪取火炉中跳跃的光点,靠在壁边酣睡。
阿芙走上琴楼,将怀中的焦尾放在架子上,搓着冻红的指头,待指头缓和后,拨弄琴弦,音色清脆,如细水击打玉石,绕梁在耳畔。
月色下,入眼所即一片白霜。
少女体型纤细,跪坐台前,不打眼的斗篷系在身上,里边素色衣袍紧紧勾勒着腰身,在她身上略显宽大,散乱的乌发披在肩头,月色给她披了层光。
挂在木梁上的圆形铃铛错落有致,里头只有羽片,用来传递声音。
一双手握住铃铛,止住清脆的声音。
琴音愈发弱,来人一缕乌发滑落在阿芙的脸庞,似有似无滑过,当是一人的手抚过。
她彻底没了音。
甚至不敢动弹。
雪夜中寒风阵阵,梁下铃铛相互碰撞。阿芙瞧左边铃铛拍打着这人的手,良久,他松了手,由着一对铃铛相互攀扯交缠。
潇霁光是被这琴音带来。
“这曲子是谁教你的。”
那人离的更近了,衣摆落在她脚边,即便是黑夜,金丝勾勒得花纹依旧闪着微弱的光。
阿芙被吓了一跳,收回那轻轻一瞥,垂下头指尖划过衣袖,被冻得缩在里头,压着嗓子说:“这位公子,是…我打扫清音阁时无意看到,记了几段谱子,又见夜晚无人,便来了这试着弹了下,并非有意冲撞公子。”
阿芙不敢叫身后的人知道自己,即便他想要在这宫中翻出她,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你是这儿的宫人。”
阿芙回道:“是,奴婢是打扫清音阁的宫人。”
潇霁光记在心中,转念一想,眼前这宫人跟只兔子一样瑟瑟缩着,不会有骗人的本事,想来是进宫前在音律上有所造诣。
阿芙不敢动弹,等到罩在自己身上的影子越来越淡,感受不到身后的人,方缓缓站起身。
她跪坐的姿态太久,起先紧张没注意到,这下还没站稳,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琴楼可纳下四五人,她将面前的琴移了一个位置,双手撑着地面慢慢伸展小腿,突然小腿被一人握在手中,吓得她屁股离开座垫,很快又坠了回去。
捏住她小腿的人,正帮她揉捏着太久没动又因压迫而抽筋的小腿肚。
阿芙一惊,皇帝还没有离开!
她不敢动,只能接着装作无知:“多谢这位大哥,你可是这边巡逻的侍卫。”
“……”潇霁光沉默了一会,放下手里的小腿,又握住另外一只,说,“是,我晚上当值,被琴声吸引来。”
阿芙顺着谢他:“多谢侍卫大哥帮助,我并非有意动这儿的东西,待过些日子,我必亲自送您谢礼。”
宫女私相授受乃是大罪,哪怕只是一句话,在晚上也会浮想联翩。晚上若被人无意碰见,就是没查出去人,也会掀起一番风波。
阿芙不敢赌皇帝是怎么想,她站起来行了一礼当做谢礼,随后头也不回地跑了,顾不得被丢下的琴,一路往长信宫跑。
潇霁光坐在楼上居高临下,看冒失的宫女逐渐消失在雪地里,他并非有心捉弄,他来这是想一个人呆会,思念心底深处的破灭,唯遗存在心间的柔软。
他靠着栏杆,霜雪落了满头。
保下婉婕妤,是对当初无能为力的自己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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