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
这是乔秋筠今天唯一一个感受。
她有充足的理由认为,她的门槛过几日准会被踩坏。
刚送走一个来请她出行的小厮,又来一个,有时还会有一些普通百姓亲自敲她的门,她统一用“身体不适”的理由先将他们送了出去。
民间开始流传,教坊有一个琵琶女,有杨贵妃般美貌,有诸葛丞相般的智勇,在祭典上巧用豫让刺赵襄子的隐喻救了圣上一命。
她看着那些说的眉飞色舞的人,心中暗暗叫苦道:“这真是折煞我了。”
等到下午,她实在是受不了这络绎的人群,趁着送走了一个小厮,立刻推门溜了出去,去藏书阁找找吴忘机了。
吴忘机正在烛光下读一本古书,见乔秋筠来,立刻起身给她倒茶。
“姑娘,你现在的名头在长安城里可是嘹亮得很呢。”他打趣道。
乔秋筠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刚才和那些小厮费了半天口舌才把他们请出去,自己也很久没喝水了,现在才发现自己已经口干舌燥。
“大人,算了吧。我的门要被叩出一个洞了。”
“你确实很勇敢。”吴忘机满是赞许地看着她。
“我看曹善才弹十面埋伏时,其实在发抖。我害怕我在御前就像是战栗不能行动的秦舞阳,最后掉了链子,让皇上看不出用意。”
她回忆着在祭月典礼上的一幕幕,依旧感到难以置信。
“但我知道,如果失败,全教坊都难逃一劫。可能正是因为恐惧,我才有了勇气。”她补充道。
“人在恐惧的时候,会生长出顶天立地的勇气。不过孩子,你不可逃避来找你的贵客。那是你的职责。”
两人陷入了沉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墨气。
吴忘机知道,乔秋筠还是不愿接受这个身份。她骨子里写满了高洁,不愿去为他人陪笑,成为玩物。
但他也知道,她的命运只能如此——哪怕她成为皇上的救命恩人,也只是五陵少年眼中的金丝雀。
乔秋筠回到家中之后,没过多久,又听到门外传来叩门声。
她去开了门,又是一个随从。
这次又是谁?
“姑娘,张敬义以六金请您去崇仁坊的酒肆一会。”
贞元十五年,虽然距离泾源兵变和其他战争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国家经济也并没有恢复。六金对普通人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小的数目,甚至是很长时间的生活开销。
记得当时崔晚莺也只收了程家十金。
乔秋筠陪着笑,看着眼前的随从,沉默了片刻后缓缓开口道:“这张敬义是何人?为何要以六金请我去酒肆相会?”
“他是张韶之子,如今任崇仁坊市吏。”
市吏,仅是微不足道的小官,却能挥金如土地去寻宫妓作乐,可见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甚至……他是张韶之后。
在泾源兵变中,皇帝被叛军围困在奉天。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率军前来救驾,派部将张韶先去送书信给唐德宗。
张韶混入攻城的叛军中,来到城门下大喊自己是朔方节度使的使者。
城上的守兵放下绳子拉张韶上来,而此时他已被叛军射中几十箭。
他浑身被鲜血浸透,颤抖着手从身上掏出一个蜡丸。说道——
“我乃朔方兵马使张韶,有节度使蜡丸在此。”
一句话,不知给了军队多少信心,也留下了一段佳话。
他,是人人尊敬的英雄。
乔秋筠想到这里,摇了摇头。
第二天,乔秋筠虽心有不愿,但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终究还是精心打扮一番后前往崇仁坊赴约。
她束着倭堕髻,一身粉红色的交领襦裙如同出水芙蓉。
她推开酒肆中一个座阁的门,
座阁内弥漫着浓郁的酒气和脂粉香气,座阁中央坐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少年。他身旁有一个胡姬,衣着暴露,巧笑嫣然。
乔秋筠站在门口,一时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她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
那少年看到乔秋筠,眼神瞬间亮了起来,投来轻佻的目光。
而胡姬的目光,并不怎么友善。
“我是张韶之子张敬义,听闻你智勇双全,弹得一手好琵琶?”他说话的时候还不忘掐了一把怀里胡姬的腰肢,逗得她咯咯直笑。
“是的,公子。”
乔秋筠拿着琵琶,低头不愿去看面前的画面。
“说话要看着我。”他似乎感到了不被尊重,厉声道。乔秋筠立刻抬起了头。
“弹首曲子吧。”
话音刚落,他怀中的胡姬就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她柔若无骨地附在张敬义身上,撒娇道:“公子,我有一个宝贝琵琶,弹出来的声音清脆如铃,可否让这位姐妹用我的琵琶弹奏呢?”
张敬义挥了挥手,示意那胡姬去取琵琶。
胡姬从他的腿上跳了下来,走到了座阁的库房中。
库房里传出翻找的声音,她似乎找了很久,才抱着一个琵琶走了出来。
乔秋筠接过手,手上立刻沾满了灰尘。这琵琶不知已放了多久。
正当她仔细端详这琵琶时,她发现,这琵琶断了一根弦。
她有些想笑。
这胡姬应该是故意刁难自己,给自己一个坏了的琵琶。
但她哪知道,自己曾经日夜练习三弦琵琶的演奏,只为能迈入教坊。
她试探地拨了一下,果真不出所料,弦音有些不准。
她的余光看见胡姬们纷纷捂着嘴偷笑,和那些少年们悄声说着什么,还有没憋住的笑声从指缝间流出。
看来他们就是来看自己笑话的。
“公子,这的确是一把好琵琶,三弦设计更是世间少见。只是放了一段时间,我需要调一下琴弦,来为您演奏最完美的曲子。”
她一脸挑衅地看着那胡姬,慢条斯理地开始调弦。
“琵琶一弦断,然以余三弦亦可奏也。”她又想起了当时拿到《三弦琵琶》一书的经历。
自从进入教坊,吴忘机帮了自己太多了。
乔秋筠从心底感谢吴忘机老人。
手腕轻轻一动,清脆的音符从拨片下流淌而出。
尽管琵琶断了一根弦,但她凭借着高超的技艺和丰富的经验,巧妙地利用其他弦和改变摁弦手法弹出了第四根弦的声音,完成了《六爻》的演奏。
座阁内的众人渐渐沉浸在她的音乐之中,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人也露出了惊讶和敬佩的神情。
张敬义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乔秋筠,心中暗自赞叹。他怀中的胡姬则露出了嫉妒的神色,她没想到乔秋筠竟然能在断弦的情况下弹奏出如此美妙的音乐。
一曲终了,座阁内寂静无声,乔秋筠微微欠身,神色淡然。
胡姬看张敬义的眼睛都快要蹦到乔秋筠身上了,满脸不悦。
她在张敬义怀中扭动着自己的身体,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张敬义被她扭得有些烦,只感觉他的手在自己的腰上掐了一把,张敬义用的力气很大,瞬间老实了。
于是,她伸出手,伸到一边的桌上,倒了一壶酒递给张敬义。
“公子,好曲助酒兴,来,奴家给您添酒。”她谄媚的声音让乔秋筠听着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去给这位姑娘也倒一杯。”他命令道,松开搂着胡姬的手,让她给乔秋筠递酒。
在胡姬倒酒时,他示意乔秋筠靠近些,乔秋筠有些迟疑,但还是向前迈了几步。
张敬义看她前来,捏住了她的手。
“纤纤素手,肤如凝脂。”突然,他紧紧地抓住乔秋筠的胳膊,把她拽到了自己身上。
乔秋筠没站稳,挣扎着被他拉着跌去。
“你们教坊就是这么教你们伺候客人的?”
胡姬心中虽有万般不愿,但也不敢违抗,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倒了一杯酒递给乔秋筠。
她刚把酒杯送来,正好乔秋筠被拉倒,碰到了胡姬端着的酒杯,刚倒的酒撒了张敬义一身。
张敬义立马推开了乔秋筠,她又是一个踉跄的坐到了地上。
而那胡姬吓了一跳,她立马去擦张敬义的衣服。
随着“啪”的一声,胡姬惨叫着跪在了他脚边。
张敬义满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盯着跪在脚边的胡姬,大声吼道:“你这蠢笨的东西!连杯酒都端不好!”
胡姬浑身颤抖,哆哆嗦嗦地说道:“公子息怒,奴家不是故意的,求公子饶了奴家这一次吧。”
张敬义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一脚踢开胡姬,骂道:“没用的东西,坏了本公子的兴致。”
“我的父亲曾受李怀光之命给皇帝送信,救驾于水火之中,是大唐的英雄,我的衣裳也只能被敌人的鲜血弄脏,而不是你这低贱之人泼的酒。”
乔秋筠忍住了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他的父亲有功以他何干?他不过是街坊中仗着父亲的功名欺压人民的恶霸。
她记得父亲说过,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强调自己家人的功绩,只能说明那个人低劣且缺乏自信,希望从不属于自己的伟业上获得他人的尊重。
她明白胡姬在张敬义面前的无奈与恐惧,胡姬也不过是为了生存而讨好张敬义,如今却遭受如此粗暴的对待。
但想到胡姬也曾刻意刁难于她,抱来三弦琵琶想让她出丑,若是自己没有化解危机,如今跪在地上的可能就是自己。
她站在一旁,看着胡姬哭着求饶,张敬义对她拳打脚踢。
张敬义的脾气却越发泄越大,胡姬已经被他打出了很多伤口,他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拿起身旁的酒壶试图向她头上砸去。
乔秋筠看再打下去,胡姬会有性命之危,开口道:“公子息怒,此事确有意外,还请公子看在小女子的面上,饶过这位姑娘吧。小女子愿再为公子弹奏一曲,以弥补今日之失。”
那胡姬向她投来感激的目光,乔秋筠上前扶起了她,获得张敬义的允许之后,扶着她出了座阁,看她安全地被送到其他胡姬手中后,又返回座阁中抱起了琵琶。
张敬义以她为胡姬求情为由,让她弹了一上午。离开时,她的手腕又疼又酸。
她走出座阁时,看到一瘸一拐的胡姬手中捧着一个沾了热水的手帕。
“小妹妹,你受累了,这手帕给你,敷一敷手吧,谢谢你了,当时替我求情。”
乔秋筠看着胡姬手中的手帕,微微怔了一下,随后轻叹一口气,接过了手帕。
“以后小心些吧。”乔秋筠轻声说道。胡姬红着眼眶点点头。
乔秋筠转身离开酒肆,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心中却满是复杂的情绪。
她救胡姬,并非出于完全的善良,更多的是一种对命运不公的反抗。
她深知自己和胡姬都不过是这乱世中身不由己的人,今日胡姬的遭遇,或许明日就会落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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