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宏进去后,林昶又再过了半刻,方从檐廊下来,顶冒着纷纷风雪和轻薄暮色,缓步走到程又直跟前,也并不低头,只就直视着门口方向问,“我将才在里边跟阿宏说的话,你可听到了?”。
程又直早已经冷冻疼痛得头脑混沌起来,半天才将这句话完全听得明白,他在先生的教授下炼气凝神也有半年之久了,百步以内的话语动静只要静神凝神便就可以听得。更遑论他们这直房院子本就不很大,而他的位置离阿宏的房间也并不远,便就是不想听见也难,此时极其僵硬地点了点头,动了动那麻木的唇齿回道,“阿偿听到了,先生。”。
这回程又直于那场景对话,除了歆羡以外,有了另一方面的理解和领会,虽然他仍然无法理解先生这回的暴怒,可心里却不可自抑有了这样的想法——
程又直抬头仰望向他的先生,那清俊面孔为风雪淋吹得更加清冷,“先生,阿偿受不住了——”。
程又直以为自己身体从里都外都被风雪冷冻得凝结住了,可这句话后,胸腑里还是罕见地产生了一股极其酸涩的热流,这热流使得他的鼻子狠狠一酸,滞顿的口舌又继续吐出了他此前从来不敢说出的话,“先生,你能不能,能不能也疼一疼我?阿偿真的受不住了——”。
可他理解错了,先生接下来的反应话语,便是对竟敢存有这般哀恳心思的他劈下的一记雷霆耳光。
“这是你该受的,受不住也得受,没有任何可以宽纵的理由和可能。”
程又直在长久的愣怔和失落之后,从来埋藏在心底的委屈和疑惑还是自那今日完全不受他控制的口舌说了出来,“为、为什么?为什么阿宏可以,阿偿就——”。
程又直的话语还是断续不成完整语句,又或者他毕竟还是不敢说出,有着过去那些事情堵塞在他脏腑心口里,他永远都无法把这些话语说得坦然轻松,因为他和阿宏就是不一样,又凭什么得到相同的待遇?便就更退了一步道,“就只是这一回,只是这一件事——”。
“阿宏可以,你不可以。”
林昶的语气话音如同风雪一样冷淡,却又比风雪轻缓,就像是一柄寒凉的剑刃极其缓慢地从程又直的胸腹刺入进去,疼痛变得迟钝而又缓慢,慢慢遮覆包裹他的身躯四肢,头脑脏腑,“阿偿不理解,先生,我不理解,为什么?我可以挨打,也可以挨罚,但请先生能告诉我原因,好么?哪怕,哪怕那原因,就只是一句‘恨我’也好——”。
“你不止如此”
林昶的目光终于移转到程又直身上,低眸望着眼底全是破碎凌乱红斑的人半晌,方才出口,“于阿宏,我首先是父;于你,我首先是师,其次,也不是父。”。
程又直此前只觉得这对待的差异,是因为他和阿宏身份的差异,却从没想过这是先生对他和阿宏身份的差异使然。
“不能是么?”
程又直无意识地开口,他们之间虽是只差了五岁,若使认真论来,的确无法为父,可他只是想让先生疼他一点而已,至若这‘师’与‘父’的分别,倒是从未关注过,也并不如何在乎。
林昶并不回他,“为人父者,只望其能够快心遂意。为人师者,只希其能够有所作为。”又再看定了程又直,语声缓慢而又郑重,“你给我记住,我不需要你替我挺身而斗,我只需要你替我重活一回。”。
程又直还不能理解这其间的深意,他的关注点,仍然停留在先一句上,如果不是因为仇恨,那那责罚便就是他真的做错了,可——
程又直慢声呢喃着,“阿偿、阿偿错了么?阿偿、阿偿自问,自问没有做错,便就是再来一次,阿偿还是会如此做的——”。
“错了”
林昶的语气甚是清淡,清淡的就像是,像是品鉴某样茶汤,或是某样风景一般。
而这清淡的话语,就像是将程又直从眼前凄风苦雨的院落,扬手丢到了昏茫阴晦的荒漠之间,让他一时间迷茫惶然,无所适从,“可先生不是说,不许自轻自贱,自己不能这样以为,更不该任着旁人这样以为才是——”。
“那是你,不是我。”
“从来都只是你,不是我。”
程又直更加的茫然,“先生——”。
林昶的语气与目光都是一样的清冷且淡漠,“这是我的命,你要这样么?”。
程又直听了,肺腑也莫名地烧灼刺痛起来,气息同样也是,沉重堵塞,艰难地吐出两个话音,“先生——”又再是四个话音,“阿偿该死”。
林昶脸皮极轻的扯动了一下,似是一个笑容,却为风雪掩盖的,分辨不出情绪,只有和昶的话语,在风雪中缓慢地传荡着,“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替我活着,我没有活好的人生,请你替我再活一回。”。
程又直的神思在迷蒙之中沉钝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思想明白,便就问出了口,“先生,阿偿不明白——”。
“你以后会明白的。”
林昶的语气顿缓了会儿,又说,“很快,很快就会明白了。”。
程又直见先生不欲多言,便也就没有再问,沉默着跪了很久,又问,“先生还要这样罚阿偿多久?”。
林昶低眸一笑,道,“等你知错,或是昏厥。”。
“阿偿知——”
程又直方才开口,林昶已然截口道,“你不知道,我知道。那就跪着吧,这回我陪着你。”。
“先生——”程又直叫出这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语声便就消堙下去了,却闻先生忽然问他,“恨我么?”不等他回应又说,“恨我吧。”。
“待得某日,我们于同样的风雪中换个位置,到时你再慢慢解仇消恨就是了。”
程又直还欲开口,林昶再度截断,“沉心反思过错,不许再多话了。”。
程又直由此沉默下去,半刻钟过去,在切骨的冰寒和疼痛之中,张了口说,“阿偿没错”。
语气竟是分外坚执。
林昶只是一笑,抬手拂去肩头落雪,“我已经说过了,你可以不知错,也可以不认错,就只挨着这冻,受着这疼就行了。”,继而曼声吟起《魏风》诗句。
“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
“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
“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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