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余烬

那年莽苍山君在狱中苦熬。

他掐着指头,数着日子,日盼夜盼也没有等来他的式溪。

六十六年后的永康年,不距道玄牝元君率八大护道神,结九星八方阵,直接炸塌了两仪弥纶大封,崩断了不周天柱,致使天地间再无联系。

天象彻底乱了。

下界原本的规则尽丧,势力重整。

别说妖魔乱斗了,就连人境也受混乱天象的影响,好容易在太康之治中恢复生息的大晋百姓,也跟着陷入泥淖中,刚刚一统的九州又一次面临分崩离析。

黎民倒悬,生灵涂炭。下界生民陷于水火,宛如釜底游鱼,日日煎熬,上界神祇却再无普度之意,正可谓苍天已死,刍狗视人。

那样一场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变,就是后世所称的庚申大变。

不周山消失了,只留下三个巨大的底座,两两相距百里,围成了一个三角形,一名桌山、一名屋崮、一名牙门崮。

三山在大变中也有折损,目前只有桌山还保留着巨大且完全平整的顶部,另外两座山不是顶部已经倾斜,就是被削去了一大截,只剩下尖尖的山头。

三山素来人迹罕至,那日巨变发生之时,又曾发出震天巨响,绕是方圆百里以外,都震耳欲聋,百姓只道是上天震怒,畏惧无比,更是无人敢往这附近来。

这日桌山上却凭空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郎君,艰难地行在山脊之上。

不周山来往皆非凡俗,仙人上神们都是腾云驾雾,凡人也不得擅入仙山,如此即便那桌山连着人境,山上也早已巨树蔽日,草木葱郁,别说没有给人走的道路,便是飞鸟也难以企及千丈高的山顶。

那郎君看着却并无什么术法修为,举步间跌跌撞撞,浑似玉山将倾,泥淖中踉踉跄跄,难掩檀郎剑眉。

他一步一滑,摔得一身青紫,却不肯后退一步,只狠狠甩开勾住自己的荆棘,丝毫不顾被荆棘割得血肉模糊的皮肉。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回家。”

三天以后,他终于站到了桌山顶上,却并没有见到他记忆中的家。

一切熟悉的痕迹都没有了,就像是不周山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没有无象峰、没有璿枢峰、也没有玄天台。

师兄不见了,崇光不见了,大哥......也不见了。

所有爱他的,恨他的,都消失了。

桌山高逾千丈,山顶之上早已落满积雪,式溪虚脱地跪倒在雪中,染血的中衣是白茫茫天地间唯一的红。

孤清清,风凄凄。

式溪绝望地闭上眼,任由劲风裹挟着碎琼乱玉,将他埋入渺茫大荒。

“式溪。”

他听见有人轻轻唤他,那是......

“是雩儿!雩儿!”

式溪分辨出故人的声音,他挣扎着爬起来。

是了,还有雩儿,这世上,我还有一个雩儿。

唐雩一袭白衣立在那里,飘飘乎宛若雪中仙,她看着昔日爱侣,露出了一脸的不忍。

式溪扑上来,死命抱住唐雩,仿佛抱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这仅剩的故人面前,他终于忍不住哭嚎起来。

唐雩轻叹一声,也伸手搂住式溪。

劫后重逢,他们难得没有吵架,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一个拥抱已经道尽了一切。

式溪嚎啕过后变得沉默寡言,他如一个扯线木偶般,任由唐雩把他带回了东海紫阙宫中。

唐雩给式溪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身上的皮外伤也被龙宫的灵药治好,可是他看起来依然没有任何修为,同凡人无异。

唐雩对此诧异非常,她轻声问道:

“式溪,我听说你跟着不周上仙前去修补大封,后来大封破溃,去的那一拨上仙都没有活着出来,他们说你也在其中,必然是死了,你当时真的跟去了吗?这几十年,你去了哪里?为何音讯全无?你的修为又是怎么回事?”

可不论唐雩怎么问,式溪都一言不发,唐雩也只好作罢。

*

彼时的龙王时乌,专门设宴,招待这个“女婿”。

“式溪呐,今时不同往日,不周玄天已经没有了,下界秩序焕然一新。以后,你就跟着本王吧,有本王在,定能护你周全。”时乌亲自给式溪把盏,一副慈爱模样。

式溪不说话,给他倒酒,他闷头就喝。

时乌心里自有一个小九九,跟不周山攀上姻亲,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如今这璿枢峰的嫡传弟子却需要自己的庇护才能活命,让他如何不得意。

当年式溪击毙纣绝阴天宫宫主的威风史还在眼前,如今这式溪做了自己女婿,难道不会尽力辅佐自己吗?

他也不在意式溪的冷淡,接着道:

“式溪,我知道你同雩儿情投意合,将来我死了,这龙王之位就是你们小两口的。如今我们水族在不距道面前可是红人,这前途......”

“不距道屠我师门,与我不共戴天,我不会加入不距道,也不能加入水族。”

听到不距道三字,式溪立时有了反应,他断然开口,语气生硬,毫不顾忌时乌的颜面。

被轻视得多了,难免有些敏感,此时式溪的一番话,在时乌看来就是对水族的蔑视,时乌幡然变色:

“所有反对我们的人都死了,你也想死吗?”

式溪握紧拳头,耳杯碎在他手心,玉碴几乎扎透了手掌,血顺着几案留下来,他却似浑然未觉,只凄然道:

“他们死得,难道我死不得吗?”

时乌将杯子重重磕在案上:

“天堂有路你不走,那就别怪本王无义。”

式溪站起身来,正要说什么,倏尔嗓子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他诧异地看向被时乌放在一边的酒壶,又转向时乌,不可思议道:

“你下了毒?”

时乌冷声道:“你若肯为我所用,下一道菜就是解药,你若不肯投诚,我也不能留你这样一个祸根。人来!”

水族侍卫应声而至,将式溪团团围住。

“我知道你本事大,这毒酒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修为越高,中毒越深。以你的修为若是没有解药,性命只在旦夕。”时乌有些得意。

毒酒发散开来,式溪只觉天旋地转,他膝盖一软,跌倒在地,模模糊糊听见时乌又问道:

“最后问你一遍,你加入吗?”

式溪耗尽力气才勉强支撑起上半身,他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惨然一笑,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正这时,他眼前一暗,灯火通明的紫极殿骤然黑了下来,一时间伸手不见五指。

得益于时乌的耳提面命,水族侍卫都知道这式溪真人的本事,适才都是严阵以待,如今乍逢变故,还以为是式溪发威,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自己就乱了阵脚。

式溪倒在地上,忽觉有人揽住了自己的腰,将自己往外带去,浑浑噩噩间,时乌愤怒的嚣叫越来越远。

他手足无力,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昏迷了过去。

*

等到式溪终于清醒过来,他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桌山,身边一个背身而立的女子,正是唐雩。

式溪挣扎着坐起来,唐雩听见动静,回身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我已经帮你解了毒,所幸我阿耶不知你修为全失,反而中毒不深。你......感觉好点了吗?”

式溪虚弱地点点头。

“对不住,式溪,我不知道我阿耶会对你下手。”

唐雩面上带着几分愧疚。

式溪却问:“你救了我,不怕时乌怪罪吗?”

“我回头还要找他要个说法呢,”唐雩有些愤然,转而又道,“宴席之上,我阿耶把美人和王位都许给你了,你都不要吗?”

式溪盘膝而坐,脸色依旧苍白,他温声道:

“我了解你,雩儿,你做不了甘居人后的贤妻良母,我也不想做个空有头衔的傀儡。”

“对不住,式溪。我......”

唐雩蹲在他面前,多少有些歉仄,式溪待她可谓一片赤诚,如今却累得他如此下场。

式溪按住她的手,止住她的话音。

“让我想想看,之前清气绝大部分都在九重天上,不距道一定承诺过你们,大变以后,清气就会下沉,届时你们妖灵会得到更多的清气以助修炼。”

式溪目光越过唐雩的肩头,望向远方的天际。

“可是大变以后,大部分的清气并没有下沉,天地彻底隔绝,将来清气还会越来越少,”他停顿一下,声音有些喑哑,“还有别的承诺......原本说好给你们妖灵的权力、地位,只怕也没有尽数兑现吧。”

“雩儿,不距道的承诺不可信。”

式溪收回目光,看向唐雩,语气诚挚。

“这个我亦知道,我早劝过阿耶,他不听我也无法,人家画一个饼,他就吃得肚满肠肥,”唐雩无奈地摇摇头,接着话锋一转,“可你不加入我们,你还能去哪里,不周玄天已经没有了,下界以后都是不距道的天下,是妖魔的天下,哪里都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处。”

式溪把脸埋进双手中,半晌才抬起头来,眼底还有一抹红,可语气中已经不见了脆弱:

“以前师长们都在,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弟子,自然可以任性、可以妄为,如今他们都没有了。不周玄天的责任只能我来扛,雩儿,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轻轻地抚摸唐雩的脸颊,一如当年两人情浓之时,但是心底曾经无限的柔情早已随着桌山上的凌冽寒风飘远。

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他在这天地间的最后一个故人——他的雩儿,也没有了。

自此以后,这条临渊独木,他只能孑然一身地走下去,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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