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吴老太爷长叹一声，道：“仔细想来，我确实已经不像个活人了。”
他这几十年，以凡人之身和妖魔鬼怪打交道，历经风雨，曾经肖想过长生，想方设法延长自己的寿命，但终究是一场空，眼见自己一天天老去。
罗密许久没有在镜中召唤他，这是不曾有过的事。
罗密是散修，在大禹国、小瑀国的知名修士之中，资质并不算好，悟性不高，为了弥补不足，他修行勤奋之余，和瑀家兄弟勾结，一起狩猎别的修士，更是养了许多门徒，往来大小瑀国和周边的国家，为他收罗财物，去大型修士城镇购买丹药、材料，用外物来辅助提高修为。
他行事冒险，时常游走在生死边缘，忽然销声匿迹，很有可能是遭遇了不测。
当然，也有可能是忽然有了奇遇，急着闭关精进，连传讯门徒的术法都来不及使用。
吴老太爷明白，第二种可能性太低了。
而小瑀国国君是什么德行，他可比寻常百姓了解，可他又不敢贸然出逃，只能表面上照旧，连收拾产业都不敢，终于到年末以回乡祭祖的名义，带着一家老小返回县城，妄图从吴村南下，沿着嵛次山离开小瑀国。
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果然国君是不可能放过他的。
暗中下手，没有明面抄家处死，已是顾忌自己君主的颜面，不想在十拿九稳的情形下吃相太难看。
江月馨说道：“如今你已知道真相，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吴老太爷说道：“我既已清醒，便不能再浑浑噩噩做那虎妖的爪牙。仙长此来嵛次山，是否为除妖而来？老朽脑海中已经记不清这段时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清清楚楚的记得那虎妖的巢穴所在。仙长若前去除妖，我便为仙长带路。”
江月馨道：“你倒是很上道。不错，我叫住你就是为了让你带路，收拾那虎妖。”
她原本是为了那魔君洞而来，但遇到这只虎妖却让她改变了想法。
如今除去虎妖，已经成为与她正道息息相关之要事。只有除了它，她的道心才能稳固，念头才能通达。
吴老太爷在江月馨三两句的引导和劝说之下，很快认清了现实，也接受了自己如今身为伥鬼的身份。
可吴老太爷那六七个仆从却炸开了锅。
“我们分明好端端的还是活人，怎么会是鬼呢？”
“不，我们还没有死。老太爷或许是被追杀妖怪吓破了胆，才会如此轻易相信这小姑娘的鬼话！”
江月馨没有理会他们的质疑。
身后的老肖上前几步，挡在她的面前，伸手一招，定魂幡呼啦啦地悬在了头顶。
幡旗里曾经被老山魈抓来的冤魂早就在和元清若的战斗中灰飞烟灭，也算是解脱了。如今的定魂幡中空空荡荡，此刻天已大亮，拥有凰火之气的定魂幡多了惶惶正气，少了怨鬼咆哮的阴冷之气，但见老肖手中掐着法诀，定魂幡便朝着众伥鬼迎风招展而来。
伥鬼们鬼哭狼嚎，四散奔逃。
奔逃的过程中，竟化作厉鬼的模样。
虽然青面獠牙，但有妖气的护持，哪怕在阳光之下也未曾受到伤害。他们显然清楚自己身为伥鬼的身份，如今也再不伪装。鬼身的他们更为清晰的感受到定魂幡上传来的难以抗拒的吸力，惊慌之下，朝山顶方向飞奔而去。
见此情形，吴老太爷也满脸难以置信。他以为这些仆从和他一样，都被妖怪洗去了记忆，可原来他们是联合在一起单单蒙骗了自己。主仆多年，竟无一人告知他真相，让他及时醒悟，安排人手拯救自己唯一的一双孙子孙女……
寻常凡人的魂魄无法反抗的命令，但他这些年多多少少接触了一些灵物，吃下了一些灵药，在成了鬼魂之后，依旧能保持自己的人格。或许这也正是虎妖欺骗他的记忆，而没有抹去他心智的原因。
那些长着他家仆从脸庞的伥鬼们，其实早就丧失了本来的人性，一个个就连脸上的神情都极为相似，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复制出来的。
在江月馨眼中看来，就是一群灵魂的克隆人。
江月馨心道：“难怪前天晚上我始终觉得怪怪的。元清若说的对，鬼怪与人的分别，在于人气，被虎妖控制的伥鬼，没有人族复杂的感情，只模拟着人记忆中的言行，来。所言所行就像是电脑程序设定好的那样。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成不变，不会因为场景的不同而做出适宜的神态、眼神、动作。所以他们的言行举止看起来总是那么怪异，就像机器人一样。
老肖不慌不忙地用定魂幡一一将伥鬼们抓回。
江月馨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垂下眼眸。
江月馨她原本不是一个爱管闲事之人，从前也觉得那些烂好心的是冤大头。衡量她之前在县城中的作为便知，她并不是一个十分感性的人，贪生怕死，还心眼儿贼多，碰见一个卖梨的百姓被不知深浅的修士戏弄，根本没想过多管闲事。
听说虎妖和穿山甲等妖怪斗法，吃掉漫山遍野的野兽，她同样也只是当一个奇闻异事来听听。
可是，生而为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别的事情都可以不管，但虎妖吃人！把人吃了还不算，还要将灵魂收为伥鬼骗来更多的人类！
元清若给她的记忆中含有许多修士世界的底层知识，其中便有“为虎作伥”的描述。魂魄为被虎妖所拘，不从者如同抓进了定魂幡，饱受折磨。就算扛住了折磨，虎妖也会能轻而易举将依附在自己身上的魂魄吞掉。
别看吴老太爷这一瞬间清醒着，但在一定时间内不回到虎妖身边，便会渐渐消散。也就是俗话说的魂飞魄散。
那崔小妹犹如甚至失常般下山，不是去诱骗他的小姐上山，而是一心想要警告他的小姐不要来这吃人的山林，他不若吴老太爷这般有灵玉护魂，却仍旧违抗灵魂深处虎妖的命令，，如此有情有义的通报，却被那虎妖奴役。碰见这样践踏人性之事，江月馨怎能忍心就手旁观？
从前，她不爱多管闲事，是因为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世界，在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之中，人们能够保障自己的生命财产安全。大家各司其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人领域。人与人之间应有合适的界限，才不会冒犯他人。以自己的感受来衡量别人的感受，或者以自己的想法来对别人做事指手画脚，都是一种自以为是，是对他人的不尊重。
可是在这个玄幻的世界里，凡世间没有主持公正道义的朝廷，修真界也没有监管世间的天庭，地下更没有断人善恶的地府。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感受到的，几乎都是恶意、黑暗、绝望、麻木。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没有正义，没有公理，只有强权只有杀戮。
她不喜欢这样的世界。
她还是向往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或许也免不了有黑暗和强权，但人们依旧可以肆无忌惮的抛洒同情心、多管闲事，也可以自私自利活得精致；人们可以唯唯诺诺、随波逐流，也可以奋起反抗、改变命运。
因为那个世界，总是有各行各业许许多多的人，负重前行，维持着那个世界的公理与正义。。
在这个妖魔鬼怪横行霸道肆意杀戮的世界里，人们的思想早已麻木，这个世界也早已走向腐朽。修为高的修士可以力压一切反对的声音，他不需要在乎弱者的想法，弱者的呐喊没有丝毫的意义。
在科学的世界里，人定胜天。
可在玄幻的世界里，天可压人！
江月馨曾经在炼心幻阵之中见识过这个庞大玄幻世界的冰山一角——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她面对死亡，悲愤之下，生出了与此间弱小生灵的共情之心，一时间因为善良的本性对自己和别的生灵产生了怜悯，向天道发下鸿愿，以“生灵之道”筑基，发誓要为这个世界找来公道。
她不曾了解过这个世间，以为公道自在人心，只要坚持不懈，便能找到与她志同道合的所在。
她以为公道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修仙门派之中，以为公道在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大齐皇朝之内。
但当她得到传承，真正走入人世间之后，接触过这个世界后，她逐渐反应过来——这个世界上不管多强大的势力，都不可能带来她心目当中的公道。
她想要的公道，在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出现过，又从何去寻找？
想到要在这样的世界里过一辈子，而且还是漫长悠久的一生，她就仿佛看见了无边的黑暗与压抑在前方等待。
她不想在这样奇怪的世界里生存，不想在这样恶心的环境里求生，可是她又没有办法离开。
她不能也不想向这个世界低头，不想变成这个世界的那些凡人一样麻木、不想变成这个世界的修行者那样疯狂！
不想被这个世界同化！
好吧。
她想。
——既然世界改变不了我，那我就要改变这个世界。
怎么改变呢？
石庙和虎妖给了她启发。
妖怪可以窃居神明之位，那为何不能让妖怪成为真正帮助弱小的神灵？
前世的传说中，不是有地府、有城隍庙吗？
这个世界没有，她就造一个地府。
她要天道轮回，让这个世界的人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有生灵都向往美好与善良。
她要这个世界遗憾可以弥补，她要这个世界的伤害可以治愈。
她要让这个世界的人们懂得反抗高高在上的修行者。
她要给那些反抗邪恶的勇者更多重来的机会。
她要这个世界作恶者得到惩罚。
她要这个世界的强者对所有的生灵充满敬畏。
她要让这个世界变成她所熟知的、所喜欢的模样——公理再现、正义长存，人世间充满蓬勃的生命力，阳光雨露、鸟语花香，有情有义，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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