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把那本书塞到了兜里,表情复杂地跟在蒋明晟的身后。
啊,原来他看出来了。
现在他们正往废墟的后方走,那边之前是山神庙的禁地,年年都只有村长能进,据说是怕别人冲撞了山神,连累大家。
进去之前要净身,好像还有什么别的准备。这都是李爻小的时候从那几个叔叔阿姨嘴里听来的,他们说话的口音都奇奇怪怪,李爻得费劲地听三遍才能明白。
总之,那是个对大家来说比山神庙中神像还要禁忌、脆弱的存在。
不过庙倒塌之后,村长好像也没派人来清理修缮嘛。李爻一边打灯,分出眼神跟紧蒋明晟,一边还要注意脚下的障碍物,别一不小心踩到什么东西崴了脚,不然明天回去没法交代。
总不能说是晚上出来上厕所,在灯影绰绰的情况下自己分神干的吧。
蒋明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那里,你是不是挺熟悉的?”
他指的是山神庙的后院禁地。
李爻差点被一块不知道哪里来的木头绊倒:“你从哪里知道的?”
蒋明晟人生地不熟,又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唯一能知道这件事的途径就只有李爻的姥姥祝絮。
可是关键在于祝絮也不知道啊。
他那会儿捣蛋得要命,干坏事肯定是背着大人的。别说往禁地跑了,就是把放生的祭品又抓回来的事情他都干过。
……他干嘛要干这个来着,不缺吃不缺穿的。他一个小孩怎么会去偷鸡。
好像是有人跟着他一起?
蒋明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我看到了。”
嗯?
李爻愣了一下,前方又是轻飘飘的一句:“我看到你过来这里了。”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李爻只听说过鬼和人是不一样的,但是这个“不一样”里头可不包括鬼能看到其他人的记忆啊。
他顺着问:“真的?那你就看到我自己来吗?”
蒋明晟身体没动,脑袋调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着李爻。
李爻:“……”
好突然,有点吓人。
蒋明晟就保持这个恐怖片里常用姿势,跟他讲话:“还有其他人呀,你自己肯定最清楚了。爻爻想让我把谁说出来?”
就知道他肯定不会轻易告诉自己的。
李爻三步并两步走到蒋明晟身后,双手一伸,捧着蒋明晟的脸微微一扭,给他又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哥哥,看路,我怕你摔倒。”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在这个时间段的森林里,还是吵到了一些原住民。
一只松鼠从他们的窝里钻出来,把一颗松子高举过头顶,对着蒋明晟愤怒开炮。
邦的一声,闷响。
蒋明晟被敲得像打开了什么机关,浑身的气场都变了,一双上挑眼微微一转,就锁定了怒气冲天的松鼠老大。
李爻敏感地察觉到他不太对劲,难道这附近还能有危险?
他往前走了几步,跟蒋明晟更近了:“什么声音?”
蒋明晟莫名冷笑一声,也只是笑了一下,除了回答的分贝高了一些之外,也没有其他动静了:“碰到个笨蛋。”
“是小毛吗?”李爻迟疑地问,“我现在看不到黑影了,不知道小毛还好不好?我记得它也喜欢去找你的。”
“哪里喜欢,”蒋明晟没有过多停留,懒得跟松鼠计较,“它只是寂寞没有人陪。”
李爻的步伐也小了下来,不紧不慢的,两个人像是在秋游:“寂寞对小孩子来说真是挺可怕的。”
“对你呢?”
“啊?”
“你小时候也没有朋友吧,”蒋明晟没有回头,看不到他的表情,“不寂寞吗?”
这次,李爻没有立刻回答。
如凉水一样的风扑在他的脸上,把他的衣襟都吹乱吹皱了,连带着月光一起。
蒋明晟没有追问,似乎打定了主意李爻回老实回答。
他太了解李爻,如同了解自己的手指。看得见又摸得着的东西总是最有存在感的,更不要说手指受伤永远都能很快被发现。
许久,凉风把李爻的答案带回来了:“是啊,很寂寞。”
所以装成有人陪自己一起捉迷藏的样子,其实只有自己一个人,永远都在扮演被捉的角色,竭尽全力去寻找那些奇怪的角落。
一待,就待一个上午。
没有人陪他,也就没有人捉他,李爻总是会在十二点钟的时候小声恭喜自己获胜,然后用一副最惊喜的样子蹦出来,就像之前妈妈突然回家那么惊喜。
之后结束这个游戏,心满意足又空虚地回家,姥姥马上要叫他吃午饭了。
“真可怜,简直就是寂寞摇曳无人懂得欣赏的花朵。那你有没有在恨什么人呢,让你变得这么寂寞?”蒋明晟问。
真是奇怪的问题,更奇怪的是李爻斩钉截铁第一时间否认:“没有。”
“现在也没有吗?”
“没有呢。”
那时候李爻很小,又瘦又弱的是身体容纳不了一个人一辈子的感情的,所以任何情感都是放到最大表现出来的。现在么,他已经很大了,所以更不会恨什么人。
成长就是随着时间的变化,所有的情绪都开始内敛的过程。
当时那么小的李爻,都没有想过还能通过恨一个人,或者许多人,来完成情感对自身的伤害。
“从来都没有?我以为在学校会或多或少讨厌一下同学呢。”
“我听说,一个人一辈子要流的眼泪都是有数的,哭完那些之后就再也不会哭了。我觉得那种恨意也是一样的吧,都是很费力气的事情。”
“听起来像林黛玉跟你讲的。”
李爻听出来蒋明晟在打趣他:“没办法,我小时候真的很爱哭。”
蒋明晟又说:“我知道。”
李爻诧异地问:“你从哪里知道?我自己都没印象,都是大人们反复提起来的。”
蒋明晟停了下来:“我就是知道。”
李爻说:“你真的看到了吗?如果是那时看着我一个人捉迷藏还不加入,我现在就会决定改变我的答案。”
“什么?”
“我要小小地恨你一下。”
蒋明晟被这句乳猫宣战一样可爱的话给戳到了:“那好吧,很荣幸。”
随后,他浮在地面上拉了李爻一把,他们两个肩并肩站在一起了。
面前是随风飘扬的大片大片雪白的飞絮。
这个季节哪来的飞絮?李爻疑惑地看向蒋明晟:“这是什么,哥哥?”
蒋明晟和黑暗巧妙的融合在一起,说:“你拿一张看看。”
听起来很不怀好意,李爻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随便一张?”
“随便一张,就算是从水坑里捡起来的都行。”
话是这么说,李爻这才注意到他们脚下踩着的这里的土地居然分外干燥,捏一撮,一吹就飞走了。
李爻就在空中随手抓了一把,挑选了一个幸运儿,很脆,很韧,摸在手里有些熟悉。
啊,李爻想起来了,和姥姥留下的那本书很像。
他把手中纸一样的东西细细探过,凹凸不平,似乎是刻着什么东西,他皱着眉头,打开手电筒。
白光亮起的一瞬间,李爻终于看清上面到底是什么。
层层叠叠的黑线交织,缠绕,填充,柔媚地流动——现在仍然在——流动,应该是有生命的,可是又不像活物。
李爻没有细看,对视上的一瞬间,他脑袋胀痛得要炸开了。
“这次,要不要再猜一下?”蒋明晟又缠到他了他的脖颈处。
李爻关上手电筒,周遭瞬间一片漆黑,看不到让人头痛的黑线,看不到蒋明晟白似鬼的脸,红似枫的唇。
“猜错了的话,”李爻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一紧,应该是蒋明晟用了力气,他感觉到自己说话有些困难了,“有什么下场?”
蒋明晟贴着他的耳朵咯咯笑:“你不知道?”
就是知道了才不敢说嘛。李爻真想长长叹一口气,但是条件不太允许。
他宽大的手掌扶上脖颈出冰凉的手臂,如同抚弄幼小的孩子一样安慰蒋明晟:“放心吧,我也不会……”
蒋明晟两只手往上一挪,结结实实捂住了李爻的嘴:“多话,这种时候就爱说奇怪的。”
奇怪么?你之前也对我说过,为什么现在却不允许我来对你做这种事?李爻举起双手,示意他自己不会再提。
“爻爻,我不在的时候,你肯定和奇怪的人一起玩了。”
“你指的是?遇到你之前和之后,我都挺爱跟奇怪的人一起玩。”
蒋明晟冷笑一声,连带着冷气也往李爻的耳朵里钻:“喜欢惹我?好了,现在不要说这些。”
他松开李爻,又轻轻松松从李爻怀里把那本书挑了出来,一页一页撕下,扔进了飞扬的白絮中。
李爻没有阻止他,因为白絮慢慢慢慢有了固定的轨迹,像有人操控。
杂乱无章的黑线在其中竟然也没那么显眼了,蒋明晟在旁边哼唱起来,为这个寂静的森林增加了几分生气。
白絮聚集又分散,互相触碰,又彼此推阻,如同一场隆重的交际舞,正在为李爻徐徐拉开序幕。
蒋明晟的声音停下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白絮也停下了,它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庄严肃穆地揭开自己的真实面目。
李爻看着眼熟,又不知道如何理解。
下一秒,黑线兀地挣脱出来,单独悬挂在半空中——是一场漂亮的交响乐,而蒋明晟则是天才的指挥家。
一座流着血的祭台,展现在了他们两个的面前。
与山神庙倒塌前的那个,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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