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艾没上过学堂,大道理一窍不通,他自知愚笨,很多崔灵安一看就懂的事情他往往要费很多力气才能搞清楚。
但现在,他却无师自通地,忽地那么一下,全想明白了。
崔灵暖肯定是把灵安的事儿跟她这个相好的都吐露得一清二楚,这人又是旭阳瓦厂的干部,握住了这个把柄,转头就去陷害崔灵安。
想到灵安,想到毅杰,再看看眼前这对男女,房艾只觉眼中湿润,脑袋里哗啦啦地流淌着翻滚的水。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一只水杯,朝男人身上挥过去。
正中腹心,男人倒吸一口气,吃痛地蜷起身体。
“房艾你疯了!”崔灵暖更似发疯,嗷嗷地尖叫,冲过去推搡房艾。
房艾甩开她的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管生不管养,毅杰那嘴都疼成什么样了,你还有脸在这跟别的男人瞎混!”
崔灵暖原只是震惊,现在恼羞成怒,举起手指着房艾鼻尖,咬牙切齿瞪着他。
“就你,也敢这么跟我跟我说话?”崔灵暖已经不认识面前的这个房艾了,她完全不相信这和老家那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家伙是同一个人,“我做什么用不着你管!我的小孩也用不着你管!你个臭不要脸的还敢打人,真以为跟着崔灵安挣那么几个钱就了不得了?想往上爬想疯了吧!还有我警告你,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事儿,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再畏缩的人,疼了也是会喊的,当一个人忍到忍无可忍之时,海啸般的爆发也就随之而来了。
房艾反手就是一掌,抽在崔灵暖的肩骨上。
这是他活这么久,第一回真正地下手打人。
力道并不重,隔着衣服也只闷闷一声响,但却瞬地炸开了掩埋在深处的所有怨怼。
“你打我!”崔灵暖委屈的泪珠子立即喷了出来,“你居然敢打我!”
房艾打人之后心里发虚。那个陌生的男人挽着袖子走过来,像是要跟他打一架,房艾抓起桌上的果盘,冲男人挥舞了两下,以示警告。
“你凭什么打我……”
这哭声里全是委屈。
就像施暴的小孩先哭着跟爹娘告状,委屈的背后,是一针一针刺在别人心上的伤。
打人不对。
可崔灵暖更不对。
房艾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把果盘摔在地上,清脆之声镇住了面前二人。
他一张口,眼泪也不自禁地流了出来:“你不该打吗?娘得病了你不管,还是灵安好心帮你照看,你离婚了不想要毅杰,是我跟灵安帮你带着。你只顾你自己,毅杰搁学校里被别的孩子欺负,可你在家干啥呢,你是她亲娘啊,你都不心疼一下的吗?”
房艾抽噎两声,继续道:“灵安上报纸的事儿八成也跟你脱不了干系,你不念他的恩情就算了,你还这样对他,他把你当亲妹,你呢?你把崔灵安当成什么了?你就从来没把他当做亲人……”
可这世上,就是有人根本无理可讲。
房艾在说的时候,崔灵暖边哭边叽哇叽哇地狡辩,旁边的男人也呜噜呜噜地说着些不着三四的话,好似一锅炖烂了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臭气熏人的气泡。
不久前房艾刚学了一个词,对牛弹琴。他感觉,他现在就是在对白眼狼弹琴。
争执片刻,房艾逐渐地感受到深深的无可奈何。
崔灵暖哭闹到一半开始砸东西,往地上砸,往房艾身上砸。
房艾被砸出了几处淤青,他疲乏地呆立着,眼前做梦似地晃出了小时候的事。
是谁,也这样打过他?房艾记不清了,也许有很多人,也许只是崔家除了崔灵安和大姐之外的任一个人。
他生来命贱,只能默默地受着。
可是,这真的对吗?
如他这般鼠雀之辈,这辈子就只能窝在洞里过活吗?
房艾想不透,他也没有力气再去想这些了。
崔灵暖在踢打他,把他往屋外撵。每打一下,房艾就踉跄几步,被推出门外,一阵冷风打过来,他没忍住心里的酸味儿,热泪涌了出来。
“你再敢来我找人打死你,”崔灵暖还要打他,房艾向后撤了一步,她没打上,便叉着腰道,“打哪来的滚哪去,别让我再见着你。”
门关上那一刻,世界清净了。
夜幕垂垂,无风却四处是浪。
房艾发现自己对崔灵暖好像没有刚才那么愤怒了。已是无关痛痒的人,再气她如此没有心肺也不济于事,何必。
可是好累……
周围寂寂无声,房艾摸摸钱袋,走得急没带够钱,想找个地方住也没辙。
另一边心里也挂念着家里,为了尽快赶回去,他坐在路边,脱下鞋来揉了揉脚。
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房艾看着道路尽头,看到虚虚渺渺的一点雾气。
他看不清那里,但他仍旧穿好鞋起身,忍着脚底剜心一般的痛走下去,继续走下去。
赶到家时已经不知是几更时分,天已然是蒙蒙亮。
家中寂静无声,门反锁着,他推不开便敲了敲,不一会,脸色一样疲倦的大姐来给他开了门。
话没说几句,得知崔灵安一夜未归,房艾只觉眼前晕眩,身体就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散在地上。
他做什么去了?
不会有人去厂子里找他事儿吧?
又有什么事是他走不开身的了?
房艾越想越乱,尤其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太害怕崔灵安有个三长两短了。他乱成一团,根本没法思考,缓了几口气恢复视线,转身就要跑。
崔灵文喊住他:“你要做什么去?”
“我去找灵安。”
其他的话来不及留,脚疼也顾不及,房艾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崔灵安,确认他没摊上旁的事儿。
一路跑到厂门口,房艾停下,双腿在发抖,他蹭去额头上的汗,唤醒门口打盹的门卫大哥,问他昨天有没有见着崔灵安。
“见来着,昨儿个下午头的,跟小飞哥一起走了。”
有阎飞跟着就好,房艾在心里松了半口气,又问:“没说去哪?”
门卫大哥摇摇头。
在意的人莫名不见,房艾没法做到和寻常那般从容。他进厂子又找了几个人打听,没打听出来崔灵安在哪,碎言碎语反倒是听了不少,有人问是不是被带进局子里了,有人猜可能是去旭阳瓦厂闹事去了,还有个人说得最离谱,说崔灵安半夜不在厂也不回家,那准是在外头有女人了。
房艾一时探不到去处,而且实在是累到筋疲力竭了,便来到崔灵安的办公室歇息。
别人说的那些,他做不到全然不放心上。他还是会想,会猜,会为崔灵安着急,会无奈且无力地继续等待。
哪怕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很多,不用吃野菜不用睡冷炕,但却好像,很多事,都不曾变。
还是会有像碾一样压得人喘不动气的事,崔灵安也还是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放在以前,房艾除了种地糊口外,就只是痴痴地坐在家门槛儿上等崔灵安回来。那时候他心里没这么些杂七杂八的负累,可以搂着阿黄看晚霞,安静地等那一人归。
可今日不复以往。
眉间的皱痕越来越深,察觉到自己在皱眉,房艾叹口气,抬起手捏捏眉心。
他不能干等。
至少现在不能。
房艾走到崔灵安的柜子前,拉开翻了几翻,找到了那本标着旭阳的夹子。
打开第三页,他看到了昨晚在崔灵暖家里出现的男人。
此人名叫谢佟畅,名字一旁写着任职信息,照片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下面是剪了又贴的一些字段。
房艾看懂了七八成,也不过是写了一些登在报纸上的履历,没有任何让他眼前一亮的事迹。
空气里像是注入了凝胶,他呼吸愈发地发闷。
看一遍不成,那就再看几遍。
这次房艾还跑到门卫小屋里,把自己之前用的那本皱巴巴的字典拿了过来,逐字逐字地挨着查。
读到某一句时,他骤然愣住。
这篇里写着,谢佟畅为赶制瓦片,曾连续三个月住在瓦厂,甚至还错过了小女儿的周岁宴。
已经成家了?
房艾逐渐感到一阵不适,想要呕吐。干呕了两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嗓子眼倒是被抽得发疼。
自己的身体什么样,房艾太清楚不过。那场险些要了性命的大病,留给他太多后遗症,受不得累,吃不得苦,一疲惫就头晕目眩,恶心呕吐。
他现在是累过劲了。
倒了杯水喝下,呕吐感慢慢退下,房艾再回过去看那一段文字,看到那些浮夸的称赞,他还是忍不住又呕了一声。
又累又恶心。
房艾单薄的认知被撑破了,他认为夫妻之间最恶毒不过始乱终弃,可比之更可恨的,是在好男人的幌子下在外逍遥鬼混。
越想越气,越想越无力。
如果……只是毫无瓜葛的对头,房艾会为了崔灵安,攥着这根把柄去旭阳找谢佟畅好好评评理。
可是这其中还牵扯着一个人。
如果把这件事豁出去,崔灵暖和已婚男人纠扯不清的事情就势必要抬到明面上来。虽然房艾对这个女人已经气到牙根发痒,但说到底,她也还是崔灵安的亲妹,而且房艾无比确定,崔灵安心里多少还念着这份从小到大的情谊。
房艾左右拿不下主意,胸口越喘越闷。
实在想不到法子了,他按着发胀的眼角,慢慢朝厂外走去。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室外已是万里明艳。房艾踩着粉橘色的日光,一深一浅的脚步溅起几抹尘土,在倾斜的光影里轻轻飘摇。
房艾想,不管怎样,得先走着,先找到这个叫谢佟畅的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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