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久更阑风渐紧4

紧闭的门在两日后的黄昏被人卸锁打开,从外面涌进来一群婢女,立屏风、抬浴桶、打热水、备干花……江霁月冷眼看着她们忙碌,假装顺从地由她们伺候着沐浴焚香,在梳妆之时,眼疾手快抢走了一支尖锐的簪子,抵住自己的脖颈,在一群婢女惊慌的目光下夺门而逃。

不过,她迈过了卧房门口,却没能迈过院门。

沈淮出现在院门口,抬臂夺走了她手里的珠簪。他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松柏般的面容隐有薄怒,他说:“阿河,乖一些。”

“不要这么叫我,沈淮。”江霁月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头发尤带潮气,微凉、散乱,被寒风吹扬起,低低地飘着,隐有暗香。

江霁月是云京出了名的美人,眼尾微扬,丹唇皓齿,华茂春松,靥若芙蕖。这样的容颜笑起来最美,可她不太爱笑,见人见物总是那副淡漠模样,也只有亲近之人才能瞧见她笑时的浓艳春光。

沈淮敛睫,说道:“我知道前日褚炀那娘子来过,便也不用再跟你解释现在的情况了。”

“所以,现在你便是要把我洗干净,送去北澜人的床上?”江霁月眉峰蕴着怒意,红唇将笑不笑,“良将方战死,你们便护不住他们的女眷,不怕天下人心寒吗?”

说着,江霁月冷笑道:“哦,聪慧的大皇子应当不会让皇家添了污名。让我猜猜,这几日,你们是不是隐下了江家的战功,甚至还在百姓面前将他们描成了罪人,所以罪人的女儿,即便被这样屈辱地送出去,人们也只当是为国赎罪?”

“阿河,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把你给带回来的。”

“事已至此,何必说的那样好听?”江霁月用力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回来,眸中尽是厌恶。

“成婚三年,终有感情。”

江霁月脸上的笑尽数收敛,她淡淡道:“好烂的感情。”

把自己的妻子送出去,定然会有不少人戳他脊梁骂他窝囊,但更多的,还是感念他舍小情为家国的大义,而这些人中,就会有他的父皇、当今的皇帝。

他现在装作这种痛极的样子又是装给谁看。

“阿河,你刚强的性子到了北澜一定要收敛一些,北澜人要你非是为了夺你性命,委曲求全一些,忍一忍,好好活着等我来接你。”

他这话她没怀疑有假,倒不是相信他虚无缥缈的爱,只是因为这样更为有利于他。瞧瞧,有权之后立刻将自己被要走的妻子夺回,多堂堂正正的大男子。

历来史书尽是这种故事,今日送走了女人以显大义,明日夺回女人以证男子气概。送来抢去,根本没有人把女人当人,视为物件而已。

沈淮见她不说话,误以为她在思索什么以死保全名节,又道:“你那闺中密友已经被我遣人看了起来,不要想着在送去北澜的路上寻死,她与你同生同死,我知你良善,定不会忍心旁人因你而死。”

江霁月闻言,冷冷地看了一眼沈淮身侧的褚炀,开口道:“你也窝囊。”

……

第二日被送上去往北澜的车辇时,江霁月有些发热,大抵是昨日头还湿着便吹寒风的缘故,江霁月身子一贯不好,在车辇上坐正,便有些昏昏沉沉。

果然如她所料一般,沈淮或是皇帝定然对江家做了什么手脚,沿路百姓看她的眼神大多都冰凉冷淡,只有少数曾受过江家恩惠的人热泪盈眶,哭却不敢大声哭。

驾马行在车辇一侧的北澜使者是个中年人,他眉眼凶戾,握住缰绳的手肌肉虬结,像是个武将。他将左手放在右肩上,似乎行了一礼,说道:“沈姑娘,待我们行离云京,会换乘速度更快的马车,马车上会有侍奉您的婢女。”

江霁月颔首,道了声“多谢”。

此人以礼待她,她便以礼还之。

她本以为会在众人冷漠的目光下离开她长大的地方,却不料有人突然向她的车辇扔了一把茴靡草,那些茎叶大多数被挡在了帘外,只有一根穿过缝隙,落到了她的膝上。

她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

茴靡草,也被称为英雄草,生命力极强,种子可以在干旱的沙土中生根发芽。去往战场的将士们都会带一把茴靡草的种子,若是战死沙场,荒芜的沙地里也能生出他们生命的延续。同样,在将士们离家前,家人会在他们身上丢茴靡草的茎叶,望他们生命力如同茴靡草一般,活着最好。

她顺着茴靡草丢来的方向看过去,有一个小童小步跑向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她弯下腰,给了小童一支糖葫芦,而后站直身子,似乎在看向车辇上的江霁月。

此人身形不属于江霁月熟识的任何一个人,不过,她是谁,并不重要。

江霁月拿起这根茴靡草,放到了她带在身边的小木匣中。

还有人站在她身后,这就够了。

车辇一路浩浩荡荡行离云京,前后接跟着一车车赔礼,换乘到马车上,更显得江霁月不过是众多赔礼中的一件。

马车上等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乌亮的眼睛,不太爱说话。

江霁月原本以为她是个小哑巴,可她急了也会叽里呱啦说上两句。江霁月了然,原是个不会说汉话的小姑娘。

北澜那里异族为主,虽然现在文字、语言大多已被汉化,但仍有不少人只会说自己族群的话。

江霁月是个不嫌闷的,发现没办法和小姑娘交流后就自己窝在一边,守着自己的行李走神。

北澜人步子快,行路也快,马车颠簸得江霁月面色苍白,本就生着病,现今更为孱弱,亏得是那小姑娘照顾得好,这才没死在路上。行行停停吃点药,便又能吊着口气继续上路。有一次启程时,她隐约听见外面的小兵低骂了一声,语意大致上是嫌她是个累赘。

江霁月心想,这合该埋怨他们那出主意要她的主子才对,关她什么事?

这般一路受着病痛折磨终是过了北澜与南泽的临界明桐关,但在战争未开始之时,这里还全都是南泽的地界,她的父叔兄弟曾在这里流过血。

一路虽然病着却还能打起精神的江霁月终于在入关第一夜发起了高烧,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驿馆客房中,不多时,身下便被汗浸湿。

服侍她的小丫头忙着煎药弄吃食,不在房中。

江霁月烧得只剩零星神智,嘴唇干裂,喉咙痒得厉害。想喝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更别说自己起来了。

好像就这么死了也不错,这里离家人们埋骨的地方应当不远,死后一家团聚。况且病死总比沈淮幻想的为了名节而死好,起码是天要她死,而不是那些糟践人的礼教要她死。

这样一个静静流失生气的夜,周遭却忽然躁动了起来,外面踢踏行来一群脚步声,领头的人好像在说什么“殿下”“一路病着”“一直在吃药”……

嗯?在说她吗?

江霁月迷迷糊糊想要睁眼,可双目像是被浆糊黏住一般,她用了全身力气都挣不开,只突兀感觉额上轻轻抵上冰凉的指背,停了一会儿,身下的床单也被人扯了扯。

她彻底失去了知觉。

一觉醒来,额头已经退热,身上虽然还有一些汗,但身下的床单却已经被换成干爽的了。

守在她屋里的不再是那个不懂汉话的小姑娘,而是个眉目慈爱的妇人,见她醒来,柔声道:“姑娘,你醒了,身子可还不舒坦?”

江霁月摇头,沙哑开口道:“不妨事,现在便要出发吗?”

“你且再养养,你这昏迷了三天,怎能刚醒就又上路?”

江霁月一愣:“昏迷三天了?”

“是啊,不过姑娘不必担心,六殿下说待你醒来养几天再出发。”

“六殿下?”

妇人颔首道:“是北澜六皇子,他奉皇命来运送赔礼,接下来这一路,都是他说了算。你发热当夜,也是他遣人去城里找靠谱的大夫来给你诊治开药的。”

江霁月恍惚想起那时抵在她额上的手指,心说那位大夫体温有一点低。

她抿抿唇,又问道:“那……这一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那个姑娘呢?”

“哦,你说铎蓝啊!六殿下说她不懂汉话,传达不了你的诉求,所以换我来服侍你了。”

江霁月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尚在南泽地界的时候,这一路都没有人正视过她,现在离了南泽,反倒被当个人看了。

她抬手贴上自己脖颈上系着的玉蛇,心想,大抵是在附近的亲人魂灵在护佑着她。

她突然觉得那夜生出死这个念头的她很可笑。家人的仇没有报,她怎么可以死?辜负江家的人还没有得到报应,她怎么能先放弃?

“那……我该如何称呼您?”

妇人一愣,说道:“姑娘你莫要同我客气,也莫要害怕,我也是南泽人,姑娘叫我宋娘就行。”

“好,宋娘。”

妇人大大咧咧应了一声,又说道:“姑娘可是饿了?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垫垫肚子喝药。”

“谢过宋娘。”江霁月微微躬身,以示谢意,目送宋娘离开屋舍,却没走远,好似碰见了什么人在交谈。

江霁月透过朦胧的窗纸向外看,隐约见得站在宋娘身前的是个男人,一身玄衣,个子高挑,身姿莫名有些熟悉。

她看着看着便有些出神,突然,那道身影动了动,转过身来,好像隔着窗纸与她遥遥对视。她下意识低下头躲过,再抬头时,窗外的人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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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重山
连载中君若知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