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日宁悠照例要去寺庙为母亲诵经,出门前宁武却在院里将她拦了下来。
“你都躲着我几日了?”
宁悠看他一眼,没急着答,而是招来子倩:“你先出去等我,替我跟大繎骑说一声,我与兄长说几句话,稍后就来。”
子倩应声离开,她才道:“我一回来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说话夹枪带棒,处处扎刺,谁还敢搭理你?你合该遭此待遇。”
“我怎就说话夹枪带棒了?”
“你说了什么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宁悠瞪他,“刚从宫里回来第一日,在府门前你就说我像是被欺负了回来的。”
“你莫名其妙突然跑回娘家来,我担心你遭欺负,受委屈,有何错么?”
宁悠毫不客气道:“你少来这套,你明知道我是回来探望陛下和母后的。”
宁武眼神闪烁,但脑子还是转得快:“面上看是如此,谁知真是怎样?你还能真到处去说被他欺负了么?我可不是得想多一层。”
“你就凭什么非要觉着是他欺负了我?家里这么多人,只有你往这个方向去想。”
宁武哼声,“我瞧他那样就不像个会待你好的。”
“他像不像也不由你猜疑。”
“我是你兄长,说不得你,还不兴忧心记挂你了?”宁武声音拔高,“你成亲这两年了连封信也不知给我,心里有我这个兄长么?你不惦记我,我惦记着你你还不乐意!”
“你惦记我,成亲时跑哪儿去了?要你当事的时候你做缩头乌龟,从未见过让弟弟送姐姐出嫁的!现在你可又冒出来了,满嘴的什么忧心、记挂了,虚不虚伪啊你!”
宁武一下涨红了脸,“这怎么就虚伪了,我对你的关切爱护几时作过假?你出嫁那日我之所以没去,是因为你嫁给那人我本就反对,难道还叫我亲眼看着、亲手把你送他那儿去?”
“那人?你怎就用这样称呼喊他?他好歹也是皇嗣,你对他未免也太不敬!”
“不敬就不敬吧,反正我就如此了,随他怎么处置我也无所谓。况且,他有处置我的权力么?笑谈!”
宁悠实在有些生气,“他倒是做了什么叫你对他这般存有偏见?”
“他什么也不需做,往那儿一杵就叫我看不惯。”
真是要讨厌起一个人来,连理由都不需要找,宁悠气笑了,“若他不娶我,你对他也还是如此看待么?”
宁武一下似被问住了,怔了怔,才道:“我既看不惯他,也看不惯他娶你。”
“这就是你当初强烈反对这门亲事的原因?”
“是。怎得?”
“那你觉着不是他该是谁?”
宁武想想,道:“不知道!反正不能是他。”
“你这不是胡搅蛮缠?换个别人我看也未必顺你心意。”
“是,要我说你不嫁人才好呢。”
宁悠哑然,“我到了年岁不嫁人,难道当个老姑娘待在家里让父母遭人指摘么?”
“你自己当时说的要去做女官。”
这几年前不懂事的童言稚语他也提?“合着你就希望看到我孤独终老,晚景凄凉是么?”
“我几时这样想了?这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盼着你好!你怎么着都行,就算在家待着,往后也不过就是我这当兄长的养着你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你跟了他那种人,叫我怎么放心?”
他那种人?他是哪种人了?在她心里他恰是个天下无二的好丈夫、好父亲。既盼着她好,那她只要告诉他她如今过得好着不就是了?
宁悠叹口气,“二哥,咱们别争辩这些个了好么?我与殿下如今恩爱甚笃、浓情蜜意,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又有了世子,难道你这么地反对、搅和,还能改变什么?你就不能抛开你的那点芥蒂,放下成见,咱们一家人好好儿地么?”
宁武听到她提什么“恩爱”、“蜜意”的字眼,方才还勉强能平心静气地跟她说话,这下子也不知道为何,蹭地一下火就冒上来了。
“我是改变不了什么,你也别想改变我!让我跟他好好儿的,想也别想!”
宁悠当即也是火冒三丈:“他是君,你是臣,你倒是能不能把你的位置摆正了!?”
宁武激动起来,不经大脑地口快道:“我管他是什么!把你从我这儿抢走就是不行!”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愣。
四目相对,宁悠心里的惑似乎解开了,又似乎不能全然确定。一时间羞愤,诧然,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她期待着他会否认,给她做出任何一种解释,哪怕只是搪塞过去都好。
然而他脸上懊悔的神情一瞬即逝,随即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却坚定,灼热地看向她。
宁悠形容不来这一刻的感受,愤怒之余是轰然的崩溃,更是满心的仓惶和无措。
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她却完全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她不希望这件事从他口中盖棺定论,到此为止吧,就当这只是一出闹剧。
“你回连州去吧,我不想再见你。往后你我各自安好,你就当没有过我这个小妹。除此以外,我还想好言劝你两句,不论你对殿下有多少成见,都最好能放在一边,不要再这样乖张。就算为你的儿女们考虑,好自为之吧。”
“鹿儿……”
“别再如此唤我!”
宁悠愤然丢下一句,转身离开,未再多看他一眼。
骑马往凤南山大隐寺去的路上,宁悠忍不住反复回想曾经与宁武度过的孩童时光。以前的那些片段,不论是争执的,闹气的,还是温馨的,欢乐的,此时间忽而都化为了一片废墟。
她好想把今儿的这遭告诉长兄,阿姊,让他们来打醒这个混不吝,看看他自己所言所行到底还配不配被称为一个兄长?可是如今这世上除了父亲再无人能说教他了,她又怎么能对父亲说起这个?
心里揣着事,沉甸甸地,好几次都差点忘了掌握方向,信马由缰地不知要骑向何处去。
狗儿反复提醒她:“王妃,专心些看路。”
她才握紧缰绳,凝神回来。
母亲和兄姊的香位如今就供在大隐寺的菩提殿内。这一下午,她都跪坐在殿内的香位前诵经,起先心中的戾气与彷徨也在这一遍遍的讼念下渐渐被扫除殆尽,归于平静。
诵完经后,她留在殿内禅坐,令狗儿替自己去捐些香奉。
不大会儿狗儿回来,却是带了位大和尚跟在后面。宁悠细瞧一眼,他却并非她曾见过此庙中的高僧大德,而是一张三四十岁、还算年轻的陌生面孔。
其人细眼棕髯,貌若枯豺而风骨秀异,志气不羁,称得上令人印象深刻。
想来只是为她的香奉来表感谢。
她并不太意外地猜测着,起身来双掌合十,微微向他颔首。
他亦还礼道:“小僧见过冀王妃。”
宁悠微愣,他们二人以前从未见过,她此来也没有向任何人表露过身份,他怎知她是何人?
再想,这菩提殿的香位并不算多,各有奉客,姨娘应当经常过来,据此猜测倒也不难。
她征询地看他:“大德有何指教么?”
“方才见您面上阴云密布地进来,小僧便擅自为您做了番慧觉经法事,盼您蒙佛善诱,身心泰然,得大饶益。”
宁悠向他道谢,他又说:“王妃几件心事,想来不日便可一一化解,无需过分忧虑。”
她的心事?
宁悠不露声色地看着他,“大德何以知道我心事几何呢?”
他微微一笑,“碍无碍境,相在尘域,如器中锽,声出于外。烦恼涅槃不相留碍,便能内发寂灭轻安,妙觉随顺寂灭境界,自他身心所不能及。此方便者,名为禅那。是故以禅那法门,解王妃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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