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四年八月,前世便是这个时间,太子薨,仅仅两个月后圣上终于发觉丁泰行迹不端、大权独揽之事,开始大举清算曾经的太子一党。丁泰、汪玉首当其中,被牵连进来的中书省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多达十几人,几乎可以说将中书一省彻底革除了。
这些把控朝纲、选吏、军政等方方面面的老臣被诛杀以后,不论幕后原因究竟几何,只会对一个人最有利,那就是顺位继承皇位的赵虓。如果这些人不死,他后来的改革不可能推进得下去,权利过度恐怕也会阻碍重重。
但是这年已经过了八月,太子依然好端端地,朝野内外也是一片安宁,举国上下都沉浸在山河的祥和,中秋的团聚氛围中。
即将临盆,正与两个儿子和赵虓一起度过中秋节的宁悠,心中头一回为一个人、一群人的“生”而感到些许的不平静。
她事佛多年,却深知自己仍不能超脱俗世间的情感。对于太子的死,她的感情实在太过复杂。一面是慈悲为怀的佛法教义,让她必须祈念亲人健康和平安。但另一面,她又从心底里忌惮、不希望如此。
一直主张削弱诸藩王的太子和太子一党如果真的接过权力掌握天下,情势会是如何呢?往后的日子还能像现在一般吗?她又怎敢奢望呢?
在远离上京的顺安,岁月静好的那层薄纱早已掀开,其下已是暗潮汹涌。
太子监国以后,凭着这些年的积累,势力已到达顶峰。赵晋柏则是在暗中观察着,如同老谋深算的虎,他不亮出爪牙时便是在蛰伏,等待着一个契机。到底鹿死谁手?大靖的国运、所有人命运的轨迹又将向什么方向延伸?
这年赵晋柏已五十有八,赵虓也已三十有三了。都是这个岁数的人,朝堂上的许多事情还能有何看不透、摸不清的。
赵虓明里头虽还是一副嬉笑怒骂、豁然通达的无谓姿态,实际上心里头早已不知计较了多少回、把自己和王府的未来想了多远。
越到了这个时候,许多事越是不言自明。他频繁请寂行过来私谈,陪着她去大宝禅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可她每回问他,今日又与寂行聊了些什么时,他却又总三缄其口,避而不言。
临近岁末暮秋,三胎诞辰,不出宁悠预料又是个小子。赵虓很是有些失落,也未向上奏请,自己做主给这新添的老小取名“顺泓”。
朝中正是风云变幻之际,不论是今上的心思还是赵虓的心思,恐怕都无暇分及给这个孩子。不过宁悠还是很欢喜的,做母亲的,十月怀胎历经辛苦,生下来自己的骨肉,哪有不心爱之理呢。
二十五年春,仅仅比前世晚了八个月,太子于四月初七这日突然发病,吐血而薨。这样看,或许天运的选择依然是转向了赵虓,可不知为何宁悠却感到深深不安。
赵晋柏头痛欲裂,辗转反侧,最后实在睡不着,只得起身来,怔怔坐在榻上,望着黑漆漆的屋内,心下一片凄凉。
五年里,伴他三十多年的枕边人去了,亲如兄弟般的老友去了,如今连太子也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他已经承受过两次,竟不知这种痛楚还要再让他经历第三回。
他活到这把岁数,最不曾想过的就是要一个接一个地亲手送至亲至爱之人离开,直到他走向生命尽头的这条路上空空荡荡,直到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今他身边还有谁呢?当初他将十来个儿子们送到边疆去为大靖镇守国门,不正是他构想的宏图伟业么?为何他现在反倒又有些懊悔起来,羡慕自己儿时那样祖孙几代同堂、热热闹闹的大家庭。羡慕其他老伙计们四世同堂,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而他孤苦伶仃,此刻连说一句知心话的人都找不到了。
他只有把安广德喊进来,跟他发了几句牢骚,问他:“老伴啊,你说人这一生,到底图个什么啊?为何我都做到这位置上了,却还是羡慕那些普通人呢?”
安广德知道他这是孤独了,思念一个个离开的亲人了,可却不敢提他的伤心事,只能避重就轻地宽抚着,说:“圣上您啊,天底下什么不能拥有呢,何须羡慕普通人?您只是为了大靖的黎民社稷,才牺牲了自己的亲情。这是天下百姓之幸啊。”
赵晋柏叹了声:“儿孙们远在边塞,我如今真正是个孤家寡人咯。”
安广德听他不提皇孙赵承辅,却是一下把话题支到边塞去,也就明白了,“陛下您是想念冀王殿下和宁王妃了?”
怎能不想念呢?原配窦氏为他生的四个儿子,如今就剩下了赵虓一个。窦氏是他的发妻,是他此生除林氏以外唯一真切爱过、在乎过的女人。她在世时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去后连续弦的人选林氏也为他安排好了。
他将对窦氏的爱延续在林氏身上,可现在林氏也去了,举目四顾,眼跟前还有谁是他心尖上疼爱的人呢?除了赵承辅这个皇孙,就只有赵虓罢了。更甚,在赵晋柏心里,这三儿子可是要比孙子更让他重视的。
老三是打生下来就像他,少时桀骜不驯,性子急、性情爽直。长起来以后,却是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越来越有城府了。别看面上总是副宽厚温和的模样,实际上杀伐果决得很。人人瞧着他不过就是个豪爽粗犷、不修边幅的人,可他在一些事上却又是心细如发,明镜似的。
十年来他在冀北镇守国门,收复失土,荡平后齐,两次北伐,堪称摧枯拉朽,为大靖筑基百年。更不要说将藩国治理得繁荣日上,广受百姓推崇爱戴。下去巡抚的官员回来,没有不对他交口称赞的。
再说这三媳妇,又是他老战友宁桂勇的女儿,他一直视为亲人,当作半个女儿疼的。
这两个孩子,自然是所有子女中最让他思念的。
他原本就偏爱赵虓,现在更无法不对这“唯一的亲儿子”投入更多感情。但要让他这阵子就回来受封太子,监国理政,还有些为时过早了。且不论他十几年远离京城根基不稳,这朝内还有一大堆的障碍没扫除呢。
最当先就是根深蒂固的太子一党,他们辅佐太子、掌握大权这么多年,怎可能甘愿转过头来支持一个新主?船大难掉头啊。这帮老家伙们这些年是想法设法地想把赵虓搞下去,削弱他,现在落到如此尴尬境地,到底他也是有过错的。
是他一头支持太子,另一头又舍不下老三,倾力地对他好。但好罢了,回想又觉薄待了太子,又再打压老三,由此又助长了太子一党……如此往复不定,才造成了今天这样拧巴的局面。
难啊。赵晋柏想了想后边要做的事,恐怕是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了。
他虽拿定主意要先把屋子打扫干净再让赵虓顺顺当当地回来,但储君一位一直空着却是不行,已经屡次三番有大臣上书希望尽快定下储君人选,以安国本。明里头他虽是将这帮人斥了回去,但心里也觉得是该先把这事确定下来了。
不管怎得,先把诏书拟好吧。但由谁来动笔杆子,赵晋柏是费了一番脑筋的。
他把朝内这些大臣们,自己信得过的、有能耐的、有地位的逐一过了一遍,从几个人选里最终挑出了一个来——施桁。
他是窦氏的表兄,赵虓的表舅。赵晋柏此时已对中书省这帮人彻底失去了信任,只有施桁他觉得还能够倚重。
他挑了个日子将施桁传进宫中,清空了一屋子伺候的人,只留下安广德和何闳两人在外面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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