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耕烟第一·6

拾春迷茫地看着手边柔软的毛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不是为了打我,而是为了给自己铺上毯子吗?他没想到耕烟公子会愿意分给自己一半床榻,是因为今天自己的表现真的足够好了吗?虽然被公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学了一些不知何用的口诀,但是得到了在床上安眠的机会。

公子真的会让自己好好睡觉吗?

“愣着做什么。”耕烟再次拍了拍身侧,“躺进来呀,我要盖上被子了,还是说你准备睡在被子外面?”

“不是的。”拾春连忙辩解,小心翼翼地趴到毛毯上,微微翻了个身。

柔软的触感让他的肌肤都要融化了,此刻他好想和毛茸茸化为一体啊。

他还没有睡过这么柔软的床呢,身体习惯了草堆野地,乍一躺下仿佛置身云端。就算知道这一切只是侥幸,他也不禁贪恋起来了。

“好暖和呀,公子。”拾春忍不住分享起自己的心情,看到耕烟的眼神才察觉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

耕烟脑袋倚着手腕,俯视拾春就像看一只小蚂蚁。

拾春忧心地将自己缩在被褥里,好像犯错事了一样,盈盈的眼光透出几丝可怜的意味。

“真是个小狸奴。岛主到底从哪儿把你找来的?”耕烟莫名地问。

拾春不知该如何回答。正思索着,便看到耕烟把灯吹灭了。

“乖乖睡吧。”

放在一天前,拾春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哪怕是半个时辰之前也一样。他泡过温水,浑身干净清爽,睡在柔软温暖的床上,没有令人胆战心惊的豺狼呼啸声,也没有让关节生疼的厚重的夜露,凶猛的北风没有机会吹开他单薄的短衫,地上的爬虫也不会半夜将他咬醒。

平生难得有一次,讨得主人家的开心,得到这样微不足道的施舍。

虽然背后的代价是什么,他还一点儿也不知道。

静夜里只听到公子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身边人很快睡下了,他更要小心不能弄出动静来打扰对方的安眠。拾春就这么警惕着、挂心着,慢慢地也阖上了双眼。

不待鸡鸣时耕烟就把他敲醒过来。丝滑的被褥让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亦不知身在何处,茫然地看到床顶的春宫图画,他才恍然惊醒,像是被弹起的豆子一样直起身子。

“对不起,我这就去干活。”

他反射性地说道。

耕烟看着他慌忙逃窜的动作,不紧不慢地勾住他衣服的后领,把他带回了床榻上。

“就穿这个去?”

拾春才想起自己还穿着亵衣,抿唇低下了头。

昨天的衣服已经脏了。

他正黯然思索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便看到被短杆挑着的工服出现在面前。

“喏,”耕烟让衣服落在拾春手上,神情浑不在意道,“给你弄干净了,穿吧。”

原来自己还有机会再穿上这件衣服。

拾春心情复杂地接过麻色的工服,动作利落地换上衣服,随公子到外面去。

他准备去提那沉重的瑶壶,被耕烟把手敲开。

“也不看看今日有哪块儿需要浇水。”长时作物是白种的吗?

拾春默默垂头。

“滕修士吩咐你喂鱼,当然以他的话优先,每天都要喂。你应该不会再那样慢吞吞的吧?喂完了就先去灶房找缀月公子,然后再等我的安排。”

耕烟自己去一边收割瓜果和播种小麦。

拾春按照吩咐把几处鱼塘都撒了饵食,太阳就从云雾里露出来了。

走在去灶房的路上,他不禁寻思,是缀月公子那边还有活儿要干吗?可是切菜磨面都有机械,自己好像也无用武之地。或者是要帮缀月公子跑腿,搬运一些果蔬吗?

可是闻到食物的香气,他的神魂又被饥饿攫住,暗暗觉得这项差事真是个折磨啊。

今天总不会有昨天那般好运气。他这么想着,便看到缀月在灶房门前对自己招手。

“你的气色比昨天好些了呢。”缀月看了看他,这样说道。

或许是经历了耕烟公子的奴役,拾春此刻觉得缀月公子的笑容就像三月的春阳一样,在这寒凉的岛屿上少见地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谢谢缀月公子关心,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不管是什么吩咐,他一定尽力去完成。

缀月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进屋,很快端出一个木蒸笼,当着拾春的面打开盖子,“铛铛铛,来看看我新的作品——螃蟹馒头!”

螃蟹馒头。

拾春猝不及防,瞪大了双眼。若是公子不说,他真以为是一个煮熟的螃蟹。

他又看到缀月公子用手指轻轻地戳了戳螃蟹柔软的壳,随后翻了个面,将壳肉分离。令拾春瞠目结舌的是,就连馒头里面都是螃蟹的构造。

“我还加了蟹籽,红红的小小的很可爱吧?”缀月轻轻嗅了嗅,“还有香气呢,刚出锅的,虽然是馒头的香气。”

“公子的手真巧。”拾春由衷夸赞道。

如果只是夸夸公子就能完成他的任务的话,那真是再轻松不过了。可是公子说——

“所以,快吃吧!”缀月将蒸笼塞了过来,“我做了好多份,还有别的形状的,你可以进屋挑一挑。”

拾春愣在原地,手指犹豫地贴在腰间。

“这也算……我的工作吗?”

难道耕烟公子只是叫自己来这里讨吃食吗?还是缀月公子太过善心,误会了他的来意。

“当然,我都说过了。”缀月拉住拾春的手,轻轻吹了一个清洁咒,弯弯眼睛道,“你和我们又不一样,你是没有辟谷的凡人,不吃饭不就饿死了吗?滕修士把你带回来,可不是为了看你饿死的。所以,无论是为了填饱肚子,还是品尝我的手艺,都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就算这样说,这些对他而言也太夸张了。他只在醉仙楼的客桌上见过这些工艺繁复的食物,价格之昂贵让许多修士都望而却步,更何况他这样平庸的附属。

缀月又拿出一个水晶匣子,“这个我会摆放在窗前的台子上,早中晚你都可以过来看一看,我会专门为你留一份饭菜。因为是保鲜的匣子,所以你不用害怕饭菜变冷或者坏掉。”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拾春很难不问这个问题,在他凄凉惨淡的一生中,他人释放的善意就像夜晚的星光一样熹微。

“这已经算好了吗?”缀月眨了眨眼睛,随手捏捏拾春的脸蛋,“你是在耕烟那里受了些什么虐待,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之如履薄冰,又岂是因为耕烟公子一人。抛开这个不谈,他现在寝于耕烟公子房中,又岂能当着他人的面细数公子的坏处?

拾春一时无言。

缀月看出他的为难,倒也没有追根究底,只是摸摸他的头宽慰道,“耕烟说话毒一点,心是好的。他以前受过苦,所以待人难免疏离一点。何况现在正是忙的时候,他能分出心来管你已经不错了。凡事总有一些适应的过程,你得耐心一点。”

拾春很少被这样的话开导,一时鼻子有些酸酸的,哪怕觉得缀月的话不全对,也一一接受了。

“拾春晓得了。”

“好啦,来吃东西吧。”

缀月带拾春进屋,看他坐在凳子上小口小口地咀嚼起来,顿时有一种喂兔子的快乐,久违的养成感又浮上心头,内心觉得十分满足。

趁这个机会给拾春扎了个头发,安抚了一会儿受惊的小兔子,听到外面的刀声停下,缀月意识到该去收肉和菜了,便走出了灶房。

与耕烟撞了个正面。

耕烟似乎要进门,被缀月拦下,二人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莫测。

“你好像……”缀月用着极轻、极纤柔的声音说道,“让那孩子变得很怕你。”他的手搭上耕烟的肩膀,顺着袖子上的红纹慢慢地划下,“耕烟,我那时可不是这么教你的啊。”

久远的回忆浮上心头,耕烟难得表现出一丝羞耻,抿着唇微微别过了头。

“我和你又不一样。”

“那孩子心思敏感,你也不要太过火了。”缀月软绵地握住耕烟的手,细声叮咛道。

蒲公英一样的触感漂浮在手心,挠得耕烟心头发痒。

耕烟拂开缀月的手,蓦然瞥眼,“总比像你这样把人惯坏来得好。岛主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云岛上从来不养闲人,若想好好地待下去就不能惜力。像他那种废物灵根,想要独当一面难上加难,若是连小事都不能严格做好、尽心完成,你怎知他会是什么下场?”

“人现在是你的,我不能多说什么。”缀月的余光透过窗棂看到缩成一团吃东西的拾春,“岛主留下他还让你管教他,总归有些特别的用意。”

“特不特别,也不是你我能判断的吧。”

耕烟看到拾春停下动作,摸起肚子,便推门而入。

“吃完了?”

耕烟特有的声线传入拾春耳朵里,再次把他吓得回头。

拾春小心地起身,“我吃饱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观察着耕烟的神色,试图判断对方是否因为自己的偷闲而生气。

没有所谓的恼火的表情,耕烟的语气也很平静,但是那根短杆被捏在他的手里,似乎又会随时掀起风波。

“跟我去虫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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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梅复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