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月下话

数月后仙宫大雪,外头反而比前些日子更冷。

毕月元君一直把玉明盏留在太阴宫里照顾,沈念经常来寻她。玉明盏的身体恢复到勉强能行走的状态时,倚在窗边道:“师兄带我出去吧?躺着太闷了,我想看月亮。”

那夜是残月,沈念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但还是屏退了侍者。

外面刚过去一阵风雪,两人呼出的气息如同云雾。

一粒细雪夹在无数血粒之中,落到了玉明盏的鼻尖,带来凉凉的感觉。玉明盏让它在脸上化开。

沈念不在意那些雪,只一味地看着二人脚下的路,同时极有分寸地扶稳玉明盏。

玉明盏来到太阴宫的侧门,脚步凝了一下,然后果决地踏了出去,鞋踩到雪上发出嘎吱的声音。

沈念在她迈出一步时皱着眉轻轻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玉明盏回头笑道:“这是烛照台,没有师父的允许,外人都进不来。而且师兄你陪着我,何必担忧?”

于是沈念被她说服,与她漫无目的地离开太阴宫、走了很远。

沈念逐渐发现他与玉明盏在向西行,他原以为玉明盏想要离开太阴宫远一点,又从她引颈望天的姿势中明白过来,她是在跟着雪面上的寸寸月光。

沈念本是扶着玉明盏的,却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被她牵着,跟在她的身后。在白雪的映衬下,什么东西都显得黯淡,可是一袭素衣的玉明盏好似在发光。

“师兄还记得我们的交易吗?”

玉明盏没来由地抛下这句话,随即没有等他,而是转过头来,露出那双晶亮的眼睛:“我手里握着师兄的秘密,还想……拜托你最后一件事。这件事结束后,我们从此两不相欠,怎么样?”

沈念顿住脚步,酸涩的感觉如心绞。

玉明盏一直观察着他,摸到他手上的汗变多了,又见他半天不出声,就轻轻地摇了下他的手道:“师兄不开心吗?我不会再麻烦你了。”

沈念想到的是玉明盏当初的那句“若哪一日我离开仙宫,便不再麻烦师兄。”

彼时他与师妹的身上都沾着万籁的血,玉明盏以一块照影石与他作交换,让他保证不会背叛她。

她说会守住秘密,直到她离开仙宫。

她是在暗示自己,她即将会离开这里吗?

玉明盏自顾自地重复那天的话:“师兄的秘密会烂在我肚子里,我不会说出去的……”

沈念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捏紧了手。玉明盏吃痛,轻声抽了口冷气。

沈念连忙放缓了手上的力气:“对不起,我分心了。”

他的目光落到玉明盏拉着他的手上,想看她有没有被伤到,一句“疼吗”刚到唇边,那只怎么也捂不热的手忽然松开了他。

那一刻,一片云悄悄地散开,月色透过缝投落下来,玉明盏便走过去沐着月华。

她转身面对着他,分明笑眼弯弯,沈念却想到了贺明朝对玉明盏的评价。

“你这小师妹的眼睛,乍一看充满笑意,细看就觉得仿佛凝了块冰。”

沈念空着两只手,觉得她的眼睛,当真极冷。

-

烛照台的连绵的群山上,挂着两个翻飞的身影。

一个黑白相间,如同仙鹤那般;一个素衣披身,纤如弱柳,细看还带着三分病气。

初春化雪之日,宋鹤乘风从山巅急退至山腰,玉明盏的身形穷追不舍地咬着他,迫使他一直应战,无法喘息。

宋鹤早些为她把脉时,巫山法脉里穿过一丝灵力,玉明盏就问他师父是不是出关了。

宋鹤推说还要赶路去看别的病人,器皿都收回了三千界卷里,一柄剑突然逼到他面前。宋鹤金针与其相接,谁知玉明盏根本无退意,与他缠斗着,两人就离开太阴宫数里远。

“宋师兄之前说想要灵水玉的,日月悬晷之中没有看见过你,必然是有要事缠身吧?”

“我未去悬晷,是师父闭关期间需要有人服侍在外,以免他出关无人接应,并无其他要事。”

“可是你今天与平日不一样。”

“前日去了玄律司,许是沾染了些煞气,此外一切如旧。”

玉明盏的巫祀“看”到了宋鹤身上仙人的气息,所以并不信他任何一句话。

玉明盏重伤初愈,神魂比起受伤之前更不稳定。宋鹤再如何收敛也有七重修为,没有医师会希望自己从冥界抢回来的病人又被自己误伤。

宋鹤软硬兼施地劝说了玉明盏许久,而玉明盏一招比一招更不留余地。宋鹤眼见着自己走不了,狠心咬牙,聚起一掌的灵力拍向玉剑。金色的灵力轰开玉明盏,她气息一乱,翻身立到树顶,堪堪站稳。

玉明盏身上皮开肉绽,内里更是被他伤到。然而她捂了下胸口,脸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面色白了一瞬间,又流溢出血色。

宋鹤在她几丈外与她相对而立,挑了下眉,心下判断出她经过生死之后,巫山法脉被激发出了比之前强盛许多的修复力。

玉明盏抬手擦了唇角的血,一息之内,朔月的剑意杀到宋鹤面前,宋鹤以双掌抵挡,竟发出金器相接的铿锵之声。

玉明盏近乎一字一顿:“他出关了,是不是?”

玉明盏的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宋鹤迎着她沉静的目光,嘴唇动了动。

“没有。”

玉明盏不持剑的手从下面一绕,反手捏住宋鹤的手腕,不等他甩开便厉声道:“看清楚!”

她手臂上现出数十根银线,以近乎霸道的方式刺入宋鹤的视野。

巫山神女所留下的续命银线,暗去了大半,唯有一小部分尚有一些灵力。那一小部分的银线里,有的也一段明一段暗,正在一点点地消逝。

当初玉明盏的身体恢复之时,就是这些银线重新接起了她的仙骨、打通了她的法脉。

倘若没了它们,玉明盏纵能苟活,也会成为无法修炼的废人。

宋鹤周围流动的巽风在他脚下凝成实质,让他静立在空中。

晨雾在二人之间穿过,远处是鸟鸣的回声。

宋鹤在玉明盏收去银线后沉默了一会,方道:“那样不好吗?”

玉明盏瞳孔震颤:“你说什么?”

宋鹤轻声道:“我可以保住你的性命。做一个寻常女子,在无人处隐居,安稳地度过余生,那样不好吗?你无需担心外面的那些威胁,毕月元君有无数种办法保住你。”

他越说越轻,玉明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宋鹤继续道:“世间多少人所求,不过一个平安喜乐。他们也许求而不得,但你轻易便可实现。若是你想,还来得及。”

他这番言语,在玉明盏听来是莫大的讽刺。

“那宋师兄你为何不满足于平安喜乐呢?你也轻易可得,慈药真人一脉向来低调不出。作为他唯一在世的徒弟,若你不想,谁能逼迫你行走世间?这四个字对你有什么不够?”

因为救过他的神女的离去太痛了。

因为他不愿世人无药可医,像是遇见神女以前的他那样。

如果不像神女那般做世间人的医者,宋鹤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他相信星火能连成一片,纵他只能多活一日,多救一人,一人救一人,之后便是十人、百人、千人……

祸乱巫山那日的人群中,有多少是他医过的人?

宋鹤咽下了这一丝怀疑,只告诉玉明盏:“为了成全世人的平安喜乐。”

玉明盏目光灼灼:“在遇见神女之后,假如你寻一处清净地苟活于世,难道安心吗?”

宋鹤垂下的手指一抽,心念微动,但面上不动声色。

玉明盏道:“你所说的‘平安喜乐’,固然是诸多人的奢求,亦是修道者守护世间的本心。但人人都有未尽之事,大善背后亦有大贪,凡寻仙问道者,谁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你怎知我心中之道,就逊于你心中之道呢?你让我接受的‘寻常’,对我来说,那叫没死,不叫活着。”

执念生了根,就没有那么容易拔除了。

宋鹤闭了闭眼,似在忍痛。

让一株野花活成精心养育的娇花,亦是一种残忍。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但师尊会如何相待,我说了不作数。”

烛照台之中,终于泄入了一点晨光。

玉明盏笑道:“多谢。”

-

空阁在仙宫极寒之地,有终年不散的风雪,乍看之下,很难令人相信它是集天下灵药之处。

玉明盏跨过门槛时所见华光,熠熠生辉,令她想起仙宫各处的慈药真人像,还有古籍上的记述。

风光霁月,施百姓以天下药。

如其尊号,慈悲而入尘。

玉明盏迈进几步,华光骤散,见到慈药真人本尊之后,脚步不由得一滞,忘记了行礼。

慈药真人盘坐在空阁内不大的一方地上。空阁里不见一味药材,却有满阁的书籍,排列有序地环绕在他身边,将这位老人衬得更为矮小。许多层皱褶堆叠在他的眼皮上,他的双目十分浑浊,玉明盏不知他是否还看得见。

玉明盏不精通于占测,许多判断全凭体感,此时也能强烈地感受到,他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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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符惊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