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像是要一夜无眠。沈竹也不打算浪费这些时间，打算起身，找本诗集读。
就在他刚起身时，从窗户中飞进一个纸团，在地上滚了一圈，停下了。
沈竹现状，挑了挑眉，捡起来，点燃桌上的油灯，在微弱的光下轻轻展开。
上面写着歪七扭八的几个字：“出来喝酒。”纸条上没有署名，他知道是谁。新杉算是这几年他唯一的知己了。自从三年前偶然在一场诗酒会帮新杉题了首诗，非要来跟他做朋友。
一来二去，便渐渐熟悉了起来。
这时，从窗户外探出一个头来，是一张清俊秀美的脸，在光的映照下渐渐清晰。
“刚得了几壶好酒，见你没睡，便来了。”他笑着，边拎起三个酒坛，朝他示意着。酒坛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响声，在寂静而又深邃的夜里显得格外诱人。
沈竹朝新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使了个眼色，怕吵醒了隔壁屋里的人，随后拿起外衣披上，灭了油灯，侧身便翻窗出去了。
新杉看着沈竹翻窗的动作，利落，干脆。露出一脸自己没有察觉的痴笑，在沈竹耳边小声说：“你怎么翻窗，不走门？搞的咱俩像偷情。”
“怎么？”沈竹斜睨了他一眼，“咱俩......这不就是在偷情吗？”
“得，说不过你。”新杉被噎了一句，哑口无言，只得自己哼起了小调。新杉搂上沈竹的肩，两人朝着竹林走去。
月色如水，盈盈透亮，能照得看见路。
新杉将酒坛随手放在石桌上，说是石桌，倒也不算石桌，只是一块平坦的巨石，勉强当个桌子。
两人对坐而饮，清风徐徐，竹叶摇晃。
桌旁的一丛白山茶，在整片翠绿的竹林中摇摇欲坠。
这一小丛白山茶是新杉种的，本不应该在这片土地生长的，可它偏偏在不合适的时节，不合适的地点开了，开得高洁，淡然。
那时，沈竹侧着脸看他，目光有些审视的意味。他绝对不是个普通人，当时沈竹这样想着。新杉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偷偷凑过头去，以一种极其夸张的语气笑着说：“既然被你发现了，那我也就不必隐藏了，我是天上掌管花草的神仙。”边说，边神秘兮兮的指着天上。
沈竹：“哈？……”
见面前的人一脸被噎住的表情，他得意地笑起来：“我本来也没指望你信。”
“那你怎么下来了？擅离职守？还……以权谋私？”沈竹看看正开得好的白山茶，又看看新杉。
“哎呀，不会被发现的。”
面前的有些萎蔫的山茶花将沈竹从回忆拉回现实，自从它被种下的那一刻，常开未败，而如今，不知为什么，像是失去了灵气，泛黄的花瓣边缘，发软的花茎，无不在提醒着他——与从前不同了。
顺着到他的视线，新杉也注意到了那丛白山茶。
“咦？不对啊，我明明施法，让他常开不败的？”说着，他伸手从山茶花上轻轻拂过，携带了一阵花香，在风中散开。
两个人眼见那丛白山茶恢复了往日生机，不多一会儿，又缓缓低下了头，比起从前，更加破败了。
正当新杉不信邪，想要再施一次法术，沈竹伸手拦住了他。
“算了吧，新杉。”
他拿起酒坛，闷了口酒。沉默不语。
白山茶本就不应该在这开，如今的衰败，无不在昭示着他的命运如此。即使是神仙，也不能擅自违逆。
错误似乎会被自然法则纠正过来。
“听说简怀考中了状元？”新杉岔开话题，“那你要跟他去京城吗？”
沈竹抬眼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说：“不去。”
他拒绝得坚定，然而刚刚的沉默又暴露了他的犹豫。
“不去好啊。竹林多好，清静又自在。如果你去了京城，尔虞我诈，定会扰得你夜不能寐。况且，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啊！！”新杉一本正经地分析着，随后又声泪俱下地控诉起来。
“京城什么样，你看起来好了解。”
“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史书里皇子夺权，话本里深宅内斗，都是这么写的。”新杉又像是觉得说服不了他，接着又说回去搜罗一些惨痛又血腥的事迹。
“嗯，我不去。”沈竹又重复了一遍。
新杉听他说这话，以为他放弃了复仇，稍稍放下心来，喝了口酒，试图掩饰刚刚的失态。
两人接着饮着酒，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不知东方之既白。
沈竹起身，伸了伸胳膊，拍拍身上的尘土，对着新杉说：“回去吧。”
从竹林回家的这一段路不是很长，但沈竹无比希望走得慢些，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跟简怀解释这件事。
他想留在竹林。
刚踩上最后一块石砖，沈竹抬起头，便与面前不远处的简怀对上了视线。他一袭白衣，在东方破晓处，看不太清眼神。
沈竹觉得眼前有些朦胧，或许是一夜未眠又饮酒的缘故。
简怀上前一步：“哥。”
见面前两人的气氛有些微妙，新杉在沈竹耳边迅速说了一句“我走了”，便拎着那几个空酒坛大摇大摆地走了。
朝新杉摆摆手后，他没有回应简怀，便径直向院内走去。
沈竹微微察觉到简怀有些别扭，思来想去也没想清楚哪里的别扭。正好，自己也没想好怎么说，索性谁都不要理谁。
简怀拉住他的手，在外面呆了一夜，有些冰凉。
突然被温热的手牵住，只感觉有些别扭，他挣了两下，没有挣开。
回过身来，他盯着简怀黑耀色的眼眸，认真地说：“简怀，我不是你的哥哥。”
“哥，你醉了。”简怀温和地说道，像是没听见沈竹的话，也像是对此丝毫不在意。
沈竹这一刻倒是真的希望自己醉了，彻彻底底地醉一场，也许就不会说出那些违心的话。可他清醒着，这十几年来一直清醒着，即使所有人都希望他醉了。醉了，醒了，忘掉了从前的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如果我跟你去京城，以什么身份呢？亲人？教书先生？你不该将自己以后的路与别人相勾连。我不会跟你去京城，而你，有大好前程。”
他接着说道：“简怀，从我捡到你的那一刻起，你便是孤身一人。从前是……以后也是。”
以后也是……
以后也是……
这四个字，在简怀脑海中轰然一声炸开，将其夷为平地。表情僵在脸上，嘴唇微微颤抖，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那一刻，简怀真的很想质问他，为什么，仅仅是一夜，态度便是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竹也觉得这句话过于残忍了，他无能为力。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松地把手从他手掌中抽出来，转身进入院内。
“哥！”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能一次解决，只怕便再也狠不下心了。他脚步顿住了，没敢转身，也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他在害怕，害怕自己犹豫的一瞬间，便会将他拽入万丈深渊，打入无间炼狱。
“你若不想去京城，我不会强求。我……能不能……回来看你？”
“还是不要吧。”
沈竹冷冷地丢下这句话，抬脚向前走，决绝得只留给身后的人一个背影。
青色衣衫被清晨的凉风吹起，像一只似要扑火的飞蛾，伸出手，却再也没能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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