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这样的词听来似乎总带有命运的色彩。
谈家没有做过恶。相反,谈老二这个包工头除开打骂老婆孩子,对待村里人一直都很有情义。
而谈老大在瓷砖厂上班,待人接物是真正算得上老好人。
我念小学的时候,谈老大的儿子已经上初中。大我五岁多,大谈青书两岁多。
他叫谈佳铭,生得既不像老实本分的谈老大,也不像他那温柔腼腆的母亲。
说句难听的话,谈佳铭实在像一个没有爸妈教养的混混。
乡下吃席很热闹,周遭乡亲都会来帮忙。我们这一代小辈坐一桌,就属谈佳铭豪横。
那时候饮料分配权在他手上,他给自己倒满,给别人都倒得很少。
我对这样的分配没什么意见,我身子弱,零食饮料都吃得少。
其他小朋友又不敢吱声,导致每次吃席,大家都不是很高兴。
不过饭后小朋友会找主人家拿些没喝完的饮料抱回去,所以那些年吃席倒也相安无事。
很偶尔的一次,谈青书往这边来。他甚至直接开口,让他不准坐这桌。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谈青书的样子,他脚尖一转,已经坐到别桌去了。
那是第一次,我觉得他这个人非常、非常讨厌。
后来十三岁的谈青书将他捶得不醒人世,没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谈青书也不知所踪。
我后来见过几次谈佳铭。
他已经辍学,断了一截小拇指的手掌着摩托车,载着不同的漂亮女生走街串巷。
他总爱刹上一脚,叫住我。
“方程!”
我不想搭理他。
“这么久了,还是个聋子。”
他叼着烟,掸掸烟灰,咧着嘴,恶味几乎要溢出来:“上课能听得见吗?”
我知道,如果我不回答他,他会一直纠缠下去。
其实早在小时候,他对我和其他小孩一样。“一视同仁”,都看不起,不屑于讲话来往。
但似乎从被谈青书弄断一根指头,住过院后,人就变成这样了。
以至于我总怀疑,他是不是伤着脑子。
我简短地说:“听得见。”
一般到这里,他就会嗤笑一声。然后和后座女生说我是个傻逼,轰油门走人。
只有一次,在我遇见谈青书前两周。
他远远看见我,什么也没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突然就笑了。
此后我无数次想起那个笑,不解其意。直到今天,二零零年的大年初一。
-
谈青书的那一句报应,说的就是谈佳铭。
谈佳铭现在在医院里,重症室。
那天谈青书回了谈家,谈佳铭再一次和他起了冲突。没有动手,但是谈佳铭突然就呕吐抽搐,瘫倒在地。
胆管癌,县里的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他没有多少日子。
谈家现在的积蓄不够去救一个显然没有多少生还可能的人。
他们辗转反侧、犹豫不决,最后意料之中地决定放弃。就在今天。
谈阿奶气不过。
她跑到修车铺里,一口咬定都是因为谈青书这个扫把星,这个死杂种。他害了他亲爹,现在又害了谈家真正的种。
她只恨,当初怎么没把他掐死。
“那是谈家的报应。”
这句话外人大概无法想象,过去多少年他背负的侮辱与打骂。
如此平淡冷静地陈述事实,仿佛他这一生,已然预见了这等结局。
然而在这句话落下瞬间,谈阿奶猛地跟疯了一样扑上前来。
“诶!!”
“小心!”
众人惊叫。
我下意识挡在谈青书面前,他比我更快。电光火石之间,瞬间单手护住我避开她那干枯骇人的手掌。
我惊魂未定,呼吸急促。
此刻世界喧闹,也许是错觉,我感受到他缓慢抚摸过我的后颈,安慰似的说了一句,别怕。
那样轻,风一样。
我压下心中怪异思绪,在他怀中稍稍平复了一下,他随即放开了我。
看热闹的人眼见不对,已然团团围住上来拉住谈阿奶。
“我杀了你!杀了你!”
谈阿奶奋力嘶吼着,如同地狱恶鬼,声音尖锐刺耳,“当年我就该把你掐死!你这杂种!畜牲!”
“你养出来的孙子和你一样。”
谈青书的语气陡然变得很冷,神情肉眼可见的凌厉,仿若出鞘利刃,“谈佳铭也是一条乱吠的狗。”
“啊!!!”
谈阿奶挥拳踢脚,几乎是发疯边缘。
局面开始有些僵持了。
终于,谈家老大姗姗来迟。
这么冷的天,他一身是汗,眼神焦急又惶恐。他费力地穿过人群,前来拉住那已经癫狂的母亲。
“妈!”
这个做了一辈子老好人的中年男子眼眶湿润,不停地喊她,让她清醒一点。
“佳铭什么病你清楚的!”
谈阿奶还是嚷着让谈青书偿命,谈老大又不住地道歉。他习惯性地佝偻脊背,习惯性地赔笑。
谈老二刚进牢里那两年,要工钱的人找上门,要债的赌场人声势浩大,都是谈老大替他解决,替他还的。
他敬爱母亲,疼爱弟弟。哪怕是买来的谈青书,他也曾经有过关照。
但他在家里没有话语权。
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做到一碗水端平。谈阿奶偏爱家里老二,幺女远嫁外省,她也没落一滴泪。
谈老大习惯了。
习惯了母亲目光总是在弟弟身上,习惯了自己孩子总是不听管教。习惯了擦屁股,习惯了弯下腰。
我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有些难过。
刚想说话,谈青书就摇摇头,说:“带她回去吧。”
如果不是我看见他手背青筋暴起,不是我看见他指尖微微颤抖,我也会以为这个人根本不在乎这一切。
谈阿奶大概是喊累了,闹够了,她一屁股瘫坐下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
“报应,都是报应……”
她也开始说,这是报应。
-
闹剧似乎结束了,人群已经散开。谈阿奶被谈老大的老婆搀扶着回家,而谈老大忽然叫住我。
他嗫嚅着,跟我说对不起。
我很奇怪。
他看了一眼谈青书,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欲言又止。
我直觉跟谈佳铭有关。更或者,跟谈青书有关。
“佳铭对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一些事,我知道一些。”谈老大风刮刀刻的脸,褶皱里满是沧桑:“对不起。”
我想说没关系,但没有说出口。
谈老大低着头,转身离去。
我在寒风里呆滞地站了几秒,谈青书的声音霎时响起在我耳边。
一如既往地简短、低沉,又如此镇定,如此平静。
仿佛他已说过千百次,做过千百次。
“送你回家。”
我沉默了,然后听见自己问道:“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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