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额日娜这番态度转变,贺今宵也正了神色,他在来之前就和李祝酒商议过,打好了腹稿。
若是论私,他还得管祈安部这位王上叫一声婶婶。
北戎三大部,上一代的王乃是亲生兄弟,颜襚继承老爹手里的丹沙部,雪狼部老王早年战死,阿勒堡继位,到了祈安部这里,却不是由子嗣继承王位。
祈安部上一任王厌弃战争,极力主张和平,主动带着部族往远方与别国进行贸易往来,用草原肥美的牛羊和彪悍的骏马换取一些生活用品和耐寒的种子回来尝试播种,借此躲避战火,却在一次远行中害了病,竟在半路就去了,当时祈安部有几个足够强悍的男人可以争夺王位,但这几位都与老王政见不合,主张用武力争夺生存物资。
就在这时候,额日娜站了出来,以一己之力击败那几个强大的竞争者,成了祈安部现任王,实乃豪杰。
可若论公,贺今宵就只能拿出丹沙王的身份和祈安王交涉,他收敛笑意:“我此番前来,确实有事想与王上商议,祈安部远离战火多年,收敛脾性,开拓耕地,远走贸易。比起发动战争,我更赞同您这样的生存方式,所以我来是为了商议休战一事。”
“休战?”额日娜一挑眉,眉宇间英气逼人:“这就是你都打到盛京门口了,又掉头跑回来的原因?”
贺今宵自知互相矛盾,眼下也只好瞎扯:“是,没去之前,我是想证明自己足以统帅群雄,足以建立战功,等我去了,我看见兵戈四起,最大的受害者却是双方百姓,北戎冬日出兵,百姓何尝不是勒紧裤腰带献出牛羊和干粮,等打到了盛京,那里的百姓同样四散溃逃,我不愿意看见这样的情形。”
理由是找的,可这番话却完全是出自真心,贺今宵目光灼灼,回视着额日娜逼人的目光。
“所以我在孜须皇城门口徘徊数日,辗转反侧,沙朗还因此对我不满,向我发起挑战,”贺今宵动了动肩膀,嘶了一声:“现在伤口还没好。”
后面这句话,将二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一点点,额日娜又笑起来:“理由我勉强信了,但是,你想让我和你统一阵营,是否要拿出些好处来贿赂我呢?”
“不愧是您,我都还没说我的目的,您都猜到了,”贺今宵向后一靠,高大的身躯舒展开:“王上是不是太着急了点,连事情都还没做,就已经向我讨要好处了?哎我说,您也不能欺负我年纪小不懂事吧。”
额日娜笑意更深:“确实,那你先说说,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明日雪狼部的庆功宴,我和王上一同赴约,席间我会阻止他将战俘杀死,还请王上也跟我表个态。”
“我明白了,”额日娜接过话:“你想释放孜须战俘,甚至归还战俘,以此换和孜须休战。你要我表态,让阿勒堡忌惮不敢胡来。”
“是。”贺今宵点头:“当然,如果阿勒堡反应激烈,也请王上随我一同摆平他,一是要让他看到我们二部的态度,二是我年纪小办事不懂分寸,还需要王上带带我。”
纤长的护甲轻戳贺今宵额头:“你个小滑头,明面上看起来像是带着婶婶一起压一压阿勒堡,这实际操作起来,倒像是让婶婶替你冲锋陷阵吸引火力呢。”
这回改了称谓,贺今宵明白,这是额日娜态度的转化,但是在刚才的交涉中,只提及自己想做什么,却还没说到给祈安部的好处。
还有,为什么额日娜的态度会转变那么快?
释放孜须战俘以求休战,难道和额日娜想要的好处有关?贺今宵敏锐地捕捉到这点,但面上不曾显露。
他笑起来,年轻的面孔朝气蓬勃,英俊逼人:“婶婶说笑,我哪有什么花花心思。还不知婶婶想要什么好处,还请透露一二,我也怕给不起啊!”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额日娜却是已经起身:“说这些还太早了,婶婶也不占你便宜,等先达成你的目的,再说给我的好处也不迟。今日舟车劳顿,就先在寒舍歇下,侄媳瞧着瘦,你也别杵在这里赶紧跟去瞧瞧冻着没。”
贺今宵郁闷,真到那时候,额日娜就是提再过分的要求他不答应就是过河拆桥,真是狡猾的女人。
客房里,李祝酒命人准备的热水已经抬了上来,下方办事的人妥帖,各样式的干净衣裳也准备齐全,整整齐齐叠在托盘里放在一侧。
四喜知道自家少爷不喜欢贴身伺候,纠结着是现在离开,还是劝少爷别洗澡了,毕竟手腕和脚踝的伤还没好利索。
就这会儿,贺今宵从外面进来,瞧着那热腾腾的水,冲四喜道:“今天你也累了,下去好好休息吧,我照顾他。”
四喜仍旧略微不适应这二人之间关系,面上一窘,带上门离开了,走时叮嘱了一句少爷身上伤还没好。
“泡澡肯定不行,别想了,我帮你擦擦就早些休息吧。”贺今宵摘掉护腕,将袖子撩了起来用绳子绑好,已经开始淘洗帕子,打算服侍李祝酒。
却不想那边是头犟牛,闻言立刻拒绝:“我都多久没泡了?不行,我今天就是要泡。”
贺今宵放下帕子:“万一伤口留下后遗症怎么办?听话吧好不好,”他走过去撩起李祝酒袖子检查伤口,瞧着那些伤都结痂了,但还是不放心:“饿不饿,我给你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然后让侍女上些饭菜怎么样?”
今天跑了一天,只在早些出门时随便用了点饭,这时候已经是戌时,天都黑尽了。
贺今宵摸着李祝酒的肚子,发现瘪瘪的,当即不乐意:“我先叫人上菜,用完饭再沐浴。”
李祝酒今天坐了一天马车,草原再平坦也颠得浑身不舒服,再加上他真的很久没有泡澡了,因为伤口的原因都是擦拭清洗,他不乐意:“我不吃,我要洗澡,你先出去。”
贺今宵当即让步,将人抱在怀中,一手捏着李祝酒后脖颈轻轻揉捏:“那这样好不好,你先乖乖吃饭,我就允许你泡一刻钟。”
次日上午用过饭,祈安部点了随行亲卫和士兵,和丹沙部的人马一同赴宴。
骏马跑了大半日,在夕阳西下时到了雪狼部。
昨日下午出来的太阳和今日一日的暴晒,草原的土地干了六七分,雪狼部的篝火点了起来,一堆十数人合围粗的篝火居中燃起,火焰直窜高空,蹦起高逾丈许的巨焰,周遭围了一圈小篝火,也燃着熊熊烈焰。
周遭是布置好的烤架、火炉、桌案等,热闹非凡,已经有些汉子聚集在一起划拳吃酒,蹲在篝火旁烤些肉串。
额日娜走在最前方,她今日穿得比昨日更加雍容华贵,端足了女王的架子,按照地位,贺今宵原本跟她平级,甚至丹沙部的实力还在祈安部之上,但是因着有求于人,他特意落后一步。
没走几步,一阵粗犷的大笑从里传来,由远及近。
阿勒堡伸展双臂,身形高壮,蹬着皮靴走近,到近前行礼:“恭临大驾。婶婶美如天神,堂弟也是越发英俊了,我部下早几年就有好些姑娘惦记你,今日一瞧只怕更多人惦记了。”
几人一阵寒暄,阿勒堡便引着人往里走。
巨大的篝火照得那片天地亮如白昼,周围早已摆好两列长长的宴席,牛羊肉用了数种烹饪方式,做得五花八门摆在上面,刚热好的羊奶盛在白玉碗里,怎么瞧怎么诱人,虽是隆冬,竟也有瓜果陈列在上,足以证明主人对这次宴会的重视。
落了座,阿勒堡在主席招呼大家:“都吃着喝着,酒满上!”
他轻拍手掌,两侧跃出一群曼妙女子,皆着青蓝露腰薄纱裙,长发以同色丝带装饰,眉目传情眼含羞,楚楚纤腰似细柳。
众舞妓持手鼓,佩银铃,行走间叮当作响,动作间春色盎然。施施然到篝火前跳起艳舞,活色生香,惹众人侧目。
阿勒堡瞧得满意:“谁挑的姑娘?老子喜欢!”说罢,他瞧颜襚低头吃酒,大声问:‘堂弟!美色当前,怎么只顾吃酒?”
那边贺今宵喝了一口酒,就开始低头拨弄盘子里的肉,将骨头上的烤肉用小刀削下来,然后把盘子放到身后李祝酒桌案上。
闻言他抬头:“堂兄尽情欣赏便可,小弟无福消受了。”
“哦?此乃何意?”阿勒堡不解。
贺今宵本就是为了正事而来,哪有闲工夫看这些,他本就只想默默等着今晚的重头戏,却不曾想被阿勒堡叫住,不过他可不会以为阿勒堡单纯想和他絮叨。
“已有心上人,无心观旁色。”贺今宵颔首,就看阿勒堡站起身往这边来,端着一碗酒,到了跟前他道:“堂弟此番远走盛京,跨越风雪,听闻还受了伤,着实辛苦,做哥哥的心疼死了,敬你一杯。”
贺今宵也端起酒碗:“哪里的话,去一趟打了败仗还负伤而归,哥哥莫不是取笑我。”
“也是奇了,你费了那么些功夫,何不一鼓作气拿下皇城?反倒是占据上风时撤兵北归,此乃何意?”
这兴师问罪来得太快,贺今宵当即连干了三碗,将那空碗砰地磕到桌上:“怪弟弟没给草原长脸,堂兄要打要骂,我也只好受着。”
阿勒堡那酒碗却是还端着,一口没喝,他还在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我在北境拖着张寅虎不能回援,陆家小子在西南回不了家,你率我数万草原猛将进攻皇城竟然铩羽而归,也有脸回来?”
说罢,啪的一声,阿勒堡直接砸了酒碗,酒水迸溅,碎陶片乱飞。
席间陡然安静,连跳舞的姑娘也吓得不敢再动,寂寂草原只剩风从原野呼啸而过的声音和篝火木柴劈啪作响。
他双手撑在食案上,因着身形高大魁梧,生得一脸凶相,下巴上还带点胡子,显得气势迫人,贺今宵被笼罩在那阴影里,与阿勒堡对峙几秒,然后选择忍了,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这点憋屈小不忍则乱大谋。
若是这会儿闹得上头,直接动了干戈,阿勒堡要是迁怒张寅虎和其余战俘,随手杀了也说不定。
“堂兄教训得是。”贺今宵垂下眼,又要倒酒赔罪,就听阿勒堡冷哼一声:“还当你是什么少年英雄,看来是我高看你了!你且等着,等哥哥替你再杀进皇宫去,斩了那些牛羊,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贺今宵正要说话,阿勒堡却没给机会,接着高喊:“来人!带败将上来耍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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