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挪威举行婚礼之后,余留青和我都有回乡办个中式婚礼的想法。
当初说是家丑不外扬,余家两个女孩儿在一起的事谁也不知,关上家门父母对我们也是视若不见。
传宗接代从来为乡下人所重视,像这种丑闻就自家人知道,其余的都闭口不提。
除了我姨爷爷。
我姨爷爷早就是孤家寡人了,姨奶奶走后,他就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他不肯搬到儿子家去,执意一个人住在乡下。小老头儿的生活平静得很,他就每天听着戏曲频道的小曲儿,一边哼着一边做木工,兴致来了就一个人拉段二胡。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种乡下人闻之色变跳脚大骂不吉利的戏词,在我听来却美得很。我和留青学音乐可以说最开始就是受的他的熏陶,只不过后来我爱上了古典端庄的西洋乐,学了小提琴,而留青学了钢琴。不是说这是崇洋媚外,在当时的我看来,外国许多乐曲都是古典高雅如流水般顺滑的,像圣母,而中国乐器有许多颇具民族调调儿,像感情丰富的歌者。我那时是喜欢上帝圣母类型的,因为他们总是平和的、恬静的,我天真地认为只要拉得美就好。
幼时我却很喜欢听戏词,听姨爷爷拉二胡,也喜欢趴在一边看姨爷爷做木工。姨爷爷的手是粗糙的,用锯子锯木头,用锤子扎钉子,用砂纸打磨。他经常给我们做小板凳小抽屉、擂辣椒的碗和棒等等,小时候我们喜欢得不得了。
姨爷爷拉二胡拉的都是《二泉映月》,从不拉《赛马》那样快节奏而激烈的曲子,这总给人一种凄凉感与苍老感。
手指在两根弦上滑动,他须白尽白,戴个眼镜儿都可以说是作曲家本人了。
《二泉映月》是幽静的,堪堪描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静谧感,幽幽的。几个划音如婉转地流过犬牙差互的石边,时而中间上扬,给人一种江畔月升的感慨。
“什么时候也可以拉一曲给我听呢?”姨爷爷见小小的我用着?的琴在练音阶,揉了揉我的头。
姨爷爷在屋外庭院中种了许多菊花,他天天就捣鼓那些,心爱得紧。融融冶治紫,淡淡雅雅黄,不艳压群芳,却像浅浅的淡色水流,朵朵花开淡墨痕般仙得很。
姨爷爷总是望着他们,或许在想什么吧。
后来我喜欢拉门德尔松的乐曲,喜欢拉巴赫的乐曲,也喜欢拉帕格尼尼的乐曲,可惜就是不是很喜欢拉中国乐曲。拉《新春乐》我感觉像打广告,拉《红军哥哥回来了》手要抽筋了,拉《草原之夜》我感觉要慢死了……总之,我很少拉中国乐曲。
姨爷爷生日时我和留青勉强合奏了一曲《梁祝》,姨爷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我猜是不好的,我们拉不出那么深厚的意蕴,就像是有苹果手机的人去讨饭一样,是再勉强也不像的。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
音乐是表达情感最有效的方式,而且咳嗽、贫穷与喜欢都是不能藏住的。所以有一天我拉完《梁祝》后,姨爷爷问我是不是谈爱了。我诚实地说了是。
“难怪了。”他喃喃道:“你的琴音有爱意了。”
我相信从这以后他便一直在观察我,而我觉得,他大概也是最早发现我和留青的私情的人之一。
和同性谈恋爱是不可理喻的,和姐姐谈恋爱更是有违天理伦常的,哪怕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在中国这个重人情伦理的国家,我们这样的恋人是注定得不到祝福的,而且相反地,人们只会觉得我们是有病、疯了,视此为人类的耻辱。
姨爷爷也是普通的旧式中国人了,我不求他能接受这种事,甚至从一开始就希望他永远不要发现。
谁的时间不是时间呢?
和余留青分开的这些年里,我也不愿回家,只是孤身一人在厦大求学,放假也只是窝在厦门,或是一个人背包拖箱在各个地方旅行。家里打电话我也接了,但谁也没提回去的事。
直到姨爷爷打电话过来。
“中秋节回来看看我吧?”姨爷爷说:“你再不过来,我指不定哪天老死就看不见你了。”
“别这样。”我声音干涩,苦恼地说:“我不想回去。”
我设想过很多种未来,比如和留青大学一起在外租房,一起提东西回乡看望父母和爷爷奶奶,比如送一些戏碟一起去拜访姨爷爷。但就没想过现在这个狼狈处境。
“回来吧。”姨爷爷只是恳求了一句。
我受不了了。
一边是父母祖辈血亲,一边是我最爱的人,哪一边我都割舍不下。我多希望能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做孝顺的乖乖女,一半做余留青的发妻,这样两边的人都不用失望伤心了。
我还是回去了,带了瓶酒给姨爷爷。
“我做不到,我不会回家。”我对姨爷爷说:“我住你这儿吧。我坐车到家门口边看了一眼,大家都挺好,我就放心了……挺好的。”
姨爷爷开了酒喝了一大口,闻言笑得全身抖动,”你怎么和青丫头一样?她也是在门外偷偷看了一眼就跑我这儿了。”
我全身一僵,意识出窍了,喉头哽住。我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声音问:“她……她来过了?”
“嗯,才走。”姨爷爷瞥了我一眼,小口啜着酒,“我问她在哪儿,过得好不好,她说挺好的,然后说别打歪主意,她不会告诉我她在哪儿的。和你一模一样了!”
意识回笼,我心里只剩酸涩了。
“哎,你们两啊……”姨爷爷叹气,“我受不了,老了,没那么开放的思想了。但是啊,你们也真够苦的……”
眼泪滑了出来,滚到了杯子里,溅起了小小的水花,我抿着唇,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因眠啊,你看今夜月圆得很,何不操琴听我拉曲《二泉映月》?”
我怔了一下,搬出琴盒,拿出了琴,姨爷爷接过了琴放在膝上。这中国传统乐器今日竟无比动听。
二胡苍凉凄怆,时而婉转收弓,时而倾泄而出。圆月若明镜高悬,投在平静的水面上,静影沉璧,也照在颓圮的土篱墙上,当真是千里共婵娟!
对于姨爷爷,我们总有种同甘共苦的感觉,他见过我们小时候的稚嫩、在一起的幸福、分开的痛苦。所以我们就像亲密的朋友。这也是为什么我和留青想回去再办一场中式婚礼的原因——他理应也要看到我们在一起的快乐。
但实际上,我们没有真的去这么做,只是简单地到姨爷爷家吃了顿饭。姨爷爷已经很老了,如他所言,是真的半截入土将驾鹤西去了。
我和留青烧了一桌菜,扶他坐到桌边,向他展示了我们的对戒,我们自然不觉得他会气得吐血。
姨爷爷果然只是笑了笑,“给你们唱个曲儿——”他口齿不清地说着,扶着拐杖颤颤地开唱。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是辛弃疾的《贺新郎》,曲是他自己写的。
后来某一天,姨爷爷嘎嘣一下死了。
葬礼上,我和留青都没哭,但说不难过也是假的。
后来我还听《二泉映月》,却不似那夜了,再没有那夜的凄凉氛围,也没有拉得那一手好二胡的人了。
姨爷爷也许每天也就对青山而奏,孤独而沧桑,与活了千万年的青山一起坐而论道,仿佛那句——“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姨爷爷一生没有太多乐趣,也没有太多朋友,却有那些知音。
“我见青山多抚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他没有开明的思想,却也在祝我们幸福,教我们自在。这大概是我们收到最好的祝福了。
没有崇洋媚外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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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贺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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