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三天没住人的屋子,沈旭进门就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气味,类似塑料烧焦融进灰土。
不过也不奇怪,这房子朝向正东,冬天还好,一到夏天,从太阳公公露脸的那刻开始,便是一整个上午的曝晒,玻璃杯什么的没留神放好,都可能引发一场火灾。
沈旭打开窗户和阳台门通风,入夜风习,透着些许凉意。
唐一秋仿佛第一次来似的,东摸摸西搞搞,从客厅转到卧室,又晃到厨房,最后溜达去阳台点了一根烟。
沈旭把行李规整好从卧室出来,看到他正背靠在栏杆上,仰着脑袋吐烟圈。
“给你。”他把一个黑色运动挎包递过去,刚才收拾行李时腾出来的。
唐一秋盯着那个挎包没出声,眼神隐在夜色里,晦暗不明。
过了一会儿,他哼笑一声反手弹掉烟头,扯过挎包就往客厅走,沈旭侧身给他让路,他扭头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刚从黄松职中毕业时,唐一秋没钱、没工作、没住处,沈旭收留了这个“三没”流民,让他在这儿住了大概半年。后来唐一秋打工存了点钱,很快找到住处搬了出去,东西当时就收得七七八八,之后偶尔过来找沈旭,一起熬夜看个欧冠什么的,需要留宿一晚,也就留了一套洗漱用品和一两件换洗衣物。
他们如铁子般相处,沈旭望着那道懒散而漫不经心的背影,如果唐一秋的大脑皮质不那么鬼畜的话,他们可以继续如铁子般相处下去。
说是没多少东西,唐一秋正经收拾起来,一件一件往包里扔——毛巾牙刷、平板、挂脖耳机、眼镜、衣服裤子,两本教调酒的书……装完拎起来掂了两下,竟然还挺沉。
趁唐一秋收拾的时候,沈旭进了厨房,想弄点东西来吃。
临去杭州前,他清理过冰箱,不能放的蔬菜水果都扔掉了,眼下只剩一排鸡蛋和两个有些蔫了的西红柿。虽然冷冻室里还有肉糜,橱柜里还有半袋面粉,他可以煎几个肉饼,但现在太晚了,要和面,要等肉糜解冻,麻烦,不想弄。
“我煮鸡蛋面,”沈旭从厨房里出来,“你吃不吃?”
唐一秋正低头看手机:“不了。”
“你不是饿了么。”沈旭说。
唐一秋抬起头,朝他晃了晃手机:“刚朋友约我去喝酒。”
“现在?”
“嗯。”
沈旭沉默几秒,说:“我送你。”
唐一秋耸了一下肩,拎起收拾好的包往门口走,推开门的那一刻,他转过身对沈旭说:“要不就别送了吧。”
沈旭正从摆在鞋柜上的小竹篓里拿钥匙,闻言顿了一下。
“其实你不用这么提防着我,”唐一秋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再蹲门口哭了。”
楼道里很安静,声控灯昏黄的灯光从唐一秋的头顶倾泻下来,栗色的头发被那一片光染成了绛红。
十秒之后,灯光骤灭,明暗一息间,沈旭看到唐一秋脸上一闪而过的凄楚。他们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房门洞开却像是竖起了屏障,将两人隔在明暗的两端。
某一个瞬间,那些从牙缝里钻出来的啜泣,那一声声卑微而惨烈的乞求,如潮水般,从暗的深渊朝沈旭汹涌而来。
唐一秋哭着对他的姐姐说:……我求你了……别说了……不要逼我,真的,求你了……
“我只问一个问题。”沈旭说。
“是我。”唐一秋垂着眼,声音低不可闻,“拉黑,删除通话记录,统共花了不到十秒。”
沈旭沉默地看着他。
“但你并不无辜,你知道吗,”唐一秋很快又说,“你当时放任我拿着你的手机,就没想过他会打给你吗?就没想过,他打来的电话会被我接到吗?你想过的吧,沈旭,你想过,但你不在乎了。因为他突然失联,却不远千里跑去另一城市跟别人见面,这让你很失望,很愤怒,不是么!你当时……本来就打算放弃了,不是么!”
面对一连串疾言厉色的逼问,沈旭胸口像被砸了一下,他很想反驳:不是的,我没有放弃,我只是……只是觉得委屈,只是小小地闹一下脾气罢了。
可刀刮般的钝痛横亘在胸腔,痛得他无法张开嘴。
“就算这样,你又为什么……”
“为什么?”唐一秋冷笑,“因为我很生气,因为他在电话里说‘你好,我是韩星辰,请问你是小九吗?’……他问我,‘请问你是小九吗’,以一种完全陌生的口吻。可你们怎么会是陌生人呢,你明明那么喜欢他,在意他,你们约好了周六见,你还为他哭了……可他却像个陌生人一样,他甚至听不出你的声音,问我是不是你……我很生气,沈旭,所以我跟他说‘你打错了’,然后拉黑了他的号码。”
沈旭心里一阵酸涨,仿佛一只手打开了他的胸腔,轻轻摁压着那些温热柔软的腔腺和器官。
他想象着韩星辰当时的样子,即使失去了记忆,仍鼓起勇气想要寻找、求证,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即使号码被拉黑,依然执着地一次又一次拨打那个再也无接通的号码。
而同时,他又感到无比荒谬。
没错,荒谬。
唐一秋替他不值,自作主张拉黑了韩星辰的手机号,而韩星辰以为自己被戏耍,被愚弄,以为他凉薄且无情。
他们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动机,阴差阳错间导致了这场荒谬的误会。而沈旭自己,在这中间倒像是一个突兀的、被隔绝在外的笑话,一切与他有关,而他又对一切一无所知。
“我没错,沈旭,”唐一秋开口的瞬间,感应灯骤然亮起,“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我不会道歉的。”
沈旭看着他,嘴角沉下凉薄的弧度:“你应该告诉我。”
“这一点,我也没做错。”唐一秋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冷硬决绝,“就这样吧,再见。”
“等一下。”沈旭叫住了他。
他在唐一秋诧然的注视下往卧室走去。
衣柜靠里的最边上,挂着沈旭不常穿的校服衬衣,掀开衬衣衣襟,里面还有一件白色撞了些许浅蓝的衬衣。
曾经,唐一秋这些无聊的小把戏,沈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所谓地纵容着,但眼下只觉得挑衅和刺眼。
他从衣柜里拿出两件衬衣,这两件衣服紧紧贴合着,就连衣袖都拢在一起,这瞬间加剧了沈旭的烦躁。他一手拎着衣架,一手近乎粗暴地把外面自己的那件拔下来,不同材质的轻薄面料相互摩擦着,发出欻欻的细微声响。
购物袋塞在衣柜底层,白色的,logo是一颗大红心,瞪着一双诡异的黑眼睛,唐一秋很喜欢这件衬衣,连带装它的纸袋也小心珍藏着。
沈旭把衬衣揉成一团,塞了进去。
重新回到门口,他把袋子递给门外的唐一秋:“这个你忘了。”
唐一秋没接,挑着眉低低地笑了一声。
沈旭耐心耗尽:“拿走。”
然而唐一秋依然没有伸手去接那个白色纸袋,他只是盯着,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这一幕似曾相识,沈旭不禁回想起当时买衬衣时的情景。
去年六月,他陪唐一秋去一家商场的超市应聘小家电卖场的导购员,准备打道回府时,遭遇了一场几年来罕见的冰雹。
他们被困在商场里,唐一秋提议逛逛。
路过一家品牌店时,唐一秋指着橱窗里一件白衬衣,说想进去试试。沈旭提醒他看看自己的荷包。但唐一秋满不在意地笑,说试一下而已,傻逼才买。
看得出来,唐一秋一眼相中了那件衬衣,买不起也想穿上看看。
沈旭望向橱窗,一件非常普通的白衬衣,衣袖内侧是一道浅蓝色的长条纹,胸前和右边衣襟下面,分别是三个方正的蓝色口袋……没什么特别的,跟大红门50一件,两件90的差求不多。
从试衣间出来,唐一秋扬着嘴角问:“好看吗?”
沈旭瞥了一眼,唐一秋个子高,皮肤白,长相属于眉清目秀款,身上极具欺骗性的书卷气,倒是跟白衬衣很搭。
但他很快又翻了翻吊牌,眉梢一挑,笑了:“价格更好看。”
小六千的衬衣,对于刚找到工作的唐一秋,不吃不喝干足俩月。
唐一秋没说什么,干干脆脆地脱下来还给了导购小姐,还对她温柔地笑了一下,惹得小姑娘一通脸红。
沈旭看着唐一秋手插兜潇洒离开……现在回想起来,大概脑子犯抽……他转头让脸还红着的导购小姐把衬衣装起来,扫码付账,拎起印着一颗大红心的纸袋走了出去。
他把袋子递给唐一秋,唐一秋顿时五官乱飞,跟被雷劈了似的:“你他妈……你让老子后俩月喝风吗!”
“要不要?”沈旭问。
“我没钱。”唐一秋耿直地拒绝了。
沈旭袋子举得手酸,烦躁地说:“送你的,不要钱。”
唐一秋震惊地看着他。
“当生日礼物。”
“……我生日还有五个月。”
沈旭耐心耗尽,手指一松,白色纸袋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临走丢下一句:“矫情。”
只是一件衬衣而已,他不明白唐一秋在矜持什么。
小姨说,老妈不懂如何表达感情,所以作为替代,只能给他很多很多钱,钱越多,就代表老妈越爱他。他当时其实很想跟小姨说:小姨,你知道么,我妈又知道么,钱越多,我心里越难过。
他只是找个理由花钱而已,钱花出去了,难过就少了……
“我不要了。”唐一秋站在黑暗里说。
“你最喜欢的衬衣。”沈旭面无表情地提醒他,尽管声沉语平,却难掩一丝不耐和嘲讽。
唐一秋只是摇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吗?”
沈旭不语,他当然知道答案,但他不会说出来,同时愈发觉得自己当时脑子抽得离谱。
乔杨说他共情能力太强,总不自知地悲悯众生皆苦。
虽然他只当乔杨放屁。
但刚才唐一秋说自己没错的时候,他并没有反驳,是他错了,给了唐一秋太多自以为是、引人误会的善意和包容。
“不过现在不喜欢了,”唐一秋笑了一下,牵起眼尾那一点浅淡的痣,他看着沈旭,目光在顶灯的映照下分外晶亮,“麻烦你帮个忙……扔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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