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长生跟江雪庭穿过亭台水榭，路过几只落在飞檐麒麟上的白鹤，掠过在日光下映出虹色的假山飞瀑，一池粉荷绿叶，几支泥中白莲。
这洞府里活人没几个，动物却奇多。特别几只袖珍蜂鸟，直接落在江雪庭肩上，在靳长生眼里，就是要跟自己抢位置。靳长生嘘地赶了一下。巧合的是，蜂鸟竟真的一缩脖子，扑棱棱飞走了。
靳长生扬扬眉，莫名有种胜利感。江雪庭的头微微一动，似乎看了眼飞走的蜂鸟。靳长生不禁也缩了缩脖子，忽然解释了句：“它自己走的。”
明知江雪庭听不见，也不晓得自己解释个什么劲——靳长生反应过来，啼笑皆非。再说了，他跟江雪庭解释什么？真是自个无聊寻戏演。
接着一路畅行，穿过汉白玉水上长廊，是一栋湖心小楼。
小楼题名“长留阁”。靳长生刚望明白这栋小楼的匾额，便被江雪庭带进去了。
进了屋子，靳长生想自己看看，跳下江雪庭肩膀，化回人形。他随便转了转，丝毫不意外地发现小楼内里织锦为帘，沉香弥漫，奢不可言。
靳长生禁不住叹息。
擅长接受是一种好品质。人总是会变的，不能指望宿敌一成不变吧？？
又不是自己老婆，要给自己守寡！
江雪庭关上门，先解了剑，放在屏风后的金丝楠木架上；再取了玉冠，一头如瀑黑发彻底散落。
靳长生本来是瞧着他的，这一下立马转开头。
转开头后：……？都是男人，有什么看不得的。
也不知那莫名的反应是从哪里来。他故作漫不经心，回头打量江雪庭的背影。江雪庭将雪白外袍脱下，换了一身黑缎直襟长袍，由白转黑，竟瞬间和周围的景象浑然一体，一下子从天上的仙人，变成了凡尘的贵人。
那玉白面颊，竟被墨黑反衬出雪色，活像一尊原本各处合宜的神像，被添添改改，最后竟现出邪性来。
靳长生站在原地，一时间没了动静。
直到江雪庭往里走去，他才慢慢放松绷紧的脊背。
他第一次想：
他死后的这五年，江雪庭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念头缓缓浮现，还未成形，江雪庭身影已消失在里室门后。靳长生赶紧跟上去。却见江雪庭在墙角博古架上拧转数个摆设，步骤极复杂，饶是靳长生有瞬时记忆之能，也不禁咋舌。不出意料，随着墙上阵图一明一灭，一扇门在墙角缓缓洞开。
江雪庭径直步入，靳长生作弊穿墙，跟着他往下走。墙壁上荧光幽幽，五步一人鱼烛，十步一夜明珠，将满室照耀得几无阴影。到了地室，四周摆满书架，靳长生稍微一瞟，就浑似被定住了般，走上前细细辨认。
《反元丹炼十三法》《大转阴阳梦归术》《见世警亡秘录》……
怎么全是以前靳长生也搜集过的**？！
有些书甚至还是行道宗自己的祖宗禁的。数千乃至上万年前，行道宗中大能遍地走，十分不值钱，形成了一统修界之势，编写了许多被修真界沿用至今的规定。现在整个修界的灵气含量日渐稀薄，水涨船高，水落船低，大能也越发稀少，但行道宗根基太厚，仍十分有话语权。
不过五年前，这一宗的话语权差点就要让一个人拿走了。
靳长生不是要自夸。他只是震惊于行道宗的长老也会自藏**，有些早应该成绝本孤本，他还以为自己拿到的就是当世唯一留存了。
江雪庭自然不知靳长生九曲十八弯的心路历程，他站在地室中央，将鳞蛇从随身法宝中放出。那随身法宝有蓄养之能，特别被带在江雪庭身边，他吐纳呼吸中自有灵气流转，对袖中生灵极好。
鳞蛇一被放出，即时醒来，身上的伤都养好了将近五分。靳长生离开书架，背手走了过去，鳞蛇看不见他，却能看见江雪庭，瞳孔慢慢缩成一线，半晌，颤抖着贴在了地上。
靳长生一怔。
他放出神识一探，才察觉空气中凝聚着沉重的威压。江雪庭放好鳞蛇，盘腿坐在它面前几步的竹席上，身前已摆好了朱砂、黄纸和蜡烛。他并不施舍鳞蛇一眼，动作不疾不徐，执起一杆细尖毛笔点蘸朱砂，开始绘制符面。
靳长生凑过去看了会儿，恍觉此符他并未见过。靳长生对符一道不算深耕，但他博学多识，对着符面思忖片刻，推出来一个猜测——
这符有搜魂的功能。
搜魂术其实就是搜刮记忆的法术，好的搜魂术甚至可以查到记忆的主人自己都忘记的东西。然而江雪庭绘制的这版，效力强得非同一般，因为平常的搜魂符会加上保护被搜者的禁制，毕竟要在魂魄中动刀，稍有不慎可能会致痴致傻；他直接全部去掉了。
靳长生：“……”
好可怕，希望永远不要被用在自己身上。
江雪庭画完，在黄烛上点燃。一缕青烟向鳞蛇游去，鳞蛇想要挣扎，却被青烟从五窍中钻入。鳞蛇昏死过去，浑身剧颤。
靳长生倏地看向江雪庭。
江雪庭安静等待片刻，从袖中拿出一枚晶石，嵌进右手边的地槽中。
一瞬间，四周闪现层层虚影，甚至有一个影子穿过了靳长生的身体。靳长生下意识躲开，却见眼前原本空旷的地室多了几张坐席，和几个坐席上人的身影。
其中，就有在林子里提前离开的锦华。
锦华的气质，又和之前有微妙差别。她的神情不再散漫随意，更加肃穆，道：“找到了？”
江雪庭起身，右手在鳞蛇头上凌空一抓，翻手展开——
掌心中一团烟雾，烟雾中有一个奇异的符号。
靳长生此时却走了神，注意到一缕黑发从江雪庭的肩上滑落。
江雪庭的面庞在长发后半遮半掩，长睫如羽，脸庞在烛光下显出玉石般的莹白，地面的晶石在他发上反了一道清冷的光。
“……”
靳长生心中微微异样。
他为什么会觉得，江雪庭有点……
“找到了。”江雪庭声如拨弦，把靳长生的神思拉回。他垂目盯着手中烟雾，说：“确如我和锦华所想，第三十五个‘触点’，在这了。”
*
触点？
靳长生敏锐捕捉到一个从未听过的词。
他视线从坐席上几人的面庞一一掠过，认出其中有几个位于四大长老之下的大乘期修士，还有一位地位甚至高于长老的渡劫无念境者。
渡劫期有无人、无念、无上境三境，靳长生最高便也是达到了无念境顶峰，突破无上境失败，这事儿天下皆知。修为越高，越像临渊走悬丝。像靳长生这样的渡劫期强者，突破失败之后还全乎活着的，古往今来几近为零，所以这位无念境老者选择保寿停修，靳长生也理解。
老者开口道：“灵刹。”
江雪庭手中有物，不好做全礼，便只微微躬身：“清通真人。”
清通：“这次，可能通过触点，追溯种母痕迹？”
江雪庭：“恐怕，依然不能。”
清通只颔首表示知晓，便不再说话了。锦华接过话头道：“实在太难，种母凡下一种，即刻断尾不留踪影。我和灵刹遍寻可能有用的术法，目前仍无太大进展。……不过，我们发现了一件事。”
一位大乘修士赶紧问道：“是什么？”
锦华说出口后，似有些后悔，把江雪庭看了又看，犹豫不决。江雪庭轻轻一笑：“锦华，与我们之前商量好的一样，但说无妨。”
锦华嘴唇张阖半晌，终于无奈道：“好吧，那就是——”
此时，靳长生眼前一花。
等他再定睛一看，周身光影乱流，迷幻仿若万花筒。到处影影绰绰，如有波澜泡沫。这不是泉下路又是什么？！
身前立着两个鬼，一张脸比一张脸扭曲、愤慨，指着靳长生，两张嘴说出了十八只鸭子的效果：
“说好的烧纸钱呢，说好烧一乘呢！”
“你就是个骗子，搭了我们的顺风车，翻脸不认鬼！”
“以为跑了我们就没法子抓住你，我呸！”
“幸好我们早有防范，在你身上留了标记，还能抓住你这个蹭霸王车的混账！”
“你要是今天不把钱烧过来，你就别想出这条路了！”
“一乘不够，要两乘，不对，我们每鬼两乘，要四乘！”
“对对对！四乘！”
“要是没烧足四乘，我们就一直跟着你，你走到哪跟到哪，你的娘老子老婆孩子，全部吃足咱的鬼气，病的病，霉的霉！”
——唾沫横飞，吱哇乱叫，竖眉歪目，诡谲阴森，果然是鬼生鬼相。
靳长生一把心火轰地烧了起来。
他气到极点，嘴角反扯一个狰狞的笑，手腕一翻，从虚空中抓出一把通身精光如镜、节状如骨的硬鞭。
两个鬼只觉眼前银光一现，周身一凉，身上一痛，再反应过来低头一看，身体已被敲成了两截，上半身缓缓倒地，断口处冒出了黑烟。
“啊啊啊！！！”
“腿，我的腿！！！”
鬼哭狼嚎中，靳长生挥一挥手，排山倒海的天地宝钞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直接将四节鬼层层埋住。
“蹭霸王车？”他收了个花鞭，掌心缓缓抚过鞭身节凸，漫不经心道，“钱，当然要给你们。但我，不能白被骂。当回霸王，可以吧？”
想要收藏（焦急得走来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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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咒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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