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part2-005

摩肩擦踵,郭之义费劲穿过密密匝匝的人群,半路脚跟被不知道什么人踩了,鞋子掉了一半,只能踩在脚底下拖沓着走。几次想弯腰把它提上来,但身前身后都是人,不窄的一条街人流攒动,他像汇集在涌动潮水中的一只虾米,完全丧志自主权,停都不能停,只能被人流冲着往前走。

原本还有几个护卫跟着他,半途也被挤散了。都是八尺高的汉子,屁用没有。

好容易走到一处路口,边上有窄巷延伸出去,他才抓住机会,使尽浑身解数、调动全身肌肉,一个猛子扎了出去。

难为他一个魁梧壮汉,此刻像一条灵敏银鱼。旁边还有人注意到他,高声喝彩:“好!”

好什么好,郭之义抬手擦了把汗,被挤得想骂娘。缓了一阵儿,他抬起脑袋妄图越过一群脑袋环顾四周:林宗离呢?

今夜弯月,传说中伽喜的诞辰。他们按林宗离的安排提前些时日做了宣传,知道届时会有些信众来,却没料到有这么多。附近几条长街,全挤满了人,街边的摊铺生意火爆,卖点心糖人零碎小东西的,还有纸扎的、绢缝的的小灯笼,热闹的几乎像过年。街边高点了灯火,还有人在奏乐,火树银花,灯火朗照。

最开始时还见到了林宗离。他就站在粗大木柴堆成的高台上,穿着一身金色的长袍,灯火辉煌集于一身,长发垂着,其中几缕用拇指大小的彩色珠子变成了细细的辫子,耳垂戴着拳头大小的银饰,风格粗犷,像某种凶猛的野兽,眼下一抹红色弯月。眉心雪白,墨发漆黑,映衬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漂亮。

金光流转、银饰旋舞,光影在他身上散落,渲染成一片几乎有些迷幻的色彩。

一阵风吹过,无数挂在檐间的铃铛响起,重重叠叠,如同林间鸟鸣。

林宗离抬起头来。站在这样近乎简陋的木台之上,他却仿佛置身于金玉雕砌而成的高台当中,那样持重的矜贵,脸上又带着仿若献祭一般的圣洁姿态。

“许愿吧,只要你的内心足够虔诚,神明会听到你的愿望。”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在他开口的瞬间,场上再无一人出声,一片安静,唯有他的声音清晰可闻,怜悯的语气,同理的神情,深刻得凿进每一个人心里。

然后他垂眸望着众人,笑起来,一瞬间众人心火燎原。

林宗离后退一步,张开双臂,以决绝奉献而又无限自由的姿势倾身后仰,坠入一片黑暗之中,同时高台底部火光闪烁,几个吐息间台子化为祭架燃起冲天篝火!霎时间,天地之间尽是一片炽热光明。

现场陷入一片惊叹欢呼之中。

“我去……”郭之义一边赶紧安排人守卫秩序,把那些逐渐狂热的人群拉扯开、控制住,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好家伙,他是真会啊……”

有一瞬间,连他都信了。明明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搭建、怎么引燃、林宗离是怎么上去、怎么退出的,可是在火光燃起、闪耀的光点在空中漂浮、所有人在惊呼声中仰望,而在对视的瞬间,看到对方眼瞳中映衬的明亮的光影和自己清晰的、崇拜的神色,在那样的场景下,在那样炽热的氛围里,他不由地要融入其中,汇入这湍流的信仰河水里,与所有人一起,献上自己的忠诚,以及……一切。

维持秩序花了一段时间,再找到林宗离时,是在不远处暗巷的一间屋子里。穿过种满了花的小庭院,还有几个安静排队的人——郭之义都好奇了,他自己是提早就知道这个安排好的地点,可是这些人是怎么找来的?真的是凭与神之间的感应?

他脚下顿了一拍,试图去感应出林宗离的什么——什么都没感应到,然后暗骂自己蠢。

院子里没点灯,幽暗处月下香悄然绽放,香气馥郁,几只流萤飞舞。房檐正门下挂了两盏琉璃灯,门口站着两个守卫,穿过院中小路,守卫认出他,点了点头,一人引他绕过房间从侧门进入。

屋子里面很安静,郭之义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隔着门帘听里面在低语些什么,等到间隙,他撩开帘子进去,站在一侧角落,隐身在黑暗处。屋子里面不算明亮,没点许多蜡烛,帘幕重重之中,偶有几盏烛火,另是林宗离身侧悬挂了两颗夜明珠,塑造出柔和的亮度。

林宗离脱去那套繁复的仪式装备,换了套轻盈的青衫,长发由一根简单的鱼白缎绳系起,在肩背柔顺得铺泄而下。

郭之义的动作已然控制地极轻,但在他踏进的瞬间,林宗离身形未动,但敏锐地向他那边望了一眼,看清是他后才面不改色地移回目光。郭之义在他那一眼之间,应激地抬手摸上了后腰的长刀,半晌确定没有危险才缓缓落下胳膊。

很奇怪,林宗离在他面前其实常常是十分温和的形象,但在偶尔的几个时刻、即便林宗离什么过分的举动都没有,却会让他觉得非常的紧张和不安,几乎是从脊背里窜出一股动物面对天敌时的警惕,有时甚至连抽刀自卫都做不到,就像兔子面对野狼,只想扭头逃跑。

他安静地站在暗处偷偷观察林宗离,看他安静漂亮的眉眼,和平顺柔和的气质——他确实有让人在他面前放松警惕的能力,郭之义心想。但他仍然——那种危险的气息——让他觉得林宗离像是一个暗藏危机的杀手,会在雨夜坐在摊子里安静地吃面,然后在吃完的瞬间,突然暴起操刀杀人。

跪坐在林宗离面前的人已经叙述完了他的故事,他讲故事的能力不太好,情绪又激动,致使讲得磕磕绊绊,但林宗离的理解能力显然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他一直耐心地坐在那里,脸色在非人的神性中显出一点适当的动容。

在结束后,他抬起手来,将手指轻轻按在来访者的额头上。语速不快,语气非常温和:“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听到了你内心的声音。”

来访者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他接着说道:“你对本应属于你的东西被掠夺了而感到痛苦,但是,不要痛苦。”他用一种仿若十分慈悲的声音告诉他,“你应该对此感到愤怒。”

“记住此刻你的感受,保持你的愤怒。”他冰凉的手指缓慢地下滑,停在人的眉眼之间,让人感觉到仿佛有一股清明的力量在点醒自己,“它会指引你,一切不圆满终将指向圆满。”

林宗离和郭之义一起走出去的时候,郭之义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是愤怒?”

林宗离没懂他这句没头脑的话:“什么?”

郭之义跟在他身后,一脸求知若渴地问:“为什么是愤怒,不是痛苦。”

林宗离看都没看他,语气平淡地解释:“因为痛苦只会让人沉溺,而愤怒才会驱使人做出改变。”

郭之义没说话,显然没理解。林宗离歪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一点微妙的神色。郭之义心想,又来了,就是这种表情,混杂着嫌弃与疑惑,他虽然不懂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被他用这种眼神看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反思自己。至于要反思什么,他也不知道。

林宗离的表情其实很简单,陆相何在的话他会明白,只有一个意思:我怎么会沦落到和你走在一起的地步——嫌弃对方,怀疑自己。

“你儿子病得快死了,你托关系找了位名医,结果他的诊费需要五十两,之后的药钱更贵,于是你铤而走险偷卖粮草武器,是因为痛苦吗?太子舅舅吕相公的那位门生反水,你跟我打了一架之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活路于是决定跟着我干,是因为痛苦吗?”

林宗离看着他,眼神非常清澈,几乎倒映人心,“不会才过去几天就忘了当时的心情了吧?摸摸你自己,脸上是痛苦的眼泪吗,还是面目狰狞地咬着牙要把这条烂命都豁出去。”

郭之义愣在那里。

而林宗离歪过脑袋,从他身侧看出去,不远处的一个男人正一脸急迫地往宅院这边跑,怀里揣着钱、手上拽着女儿,小姑娘年纪不大,小短腿跑得踉踉跄跄。林宗离快速扫了她一眼,看过她脸上的污渍、破烂的衣裳和露出的嶙峋的胳膊,开口叫住人:“供奉前先让你女儿吃饱饭吧,你的几个铜板在神眼里不算什么,但看到你女儿好好活着,神会高兴的。”

男人猛地停下脚步,认出了林宗离,想要跪拜,林宗离没有离他,转头走了。

郭之义若有所思地看过去:“我有时候有点儿不懂你想要什么。”

“是么,”林宗离很轻松地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玩笑的语气,“那你要好好想想,加油。”

之后有人来找郭之义说巡防的事,两人就此分开。然后郭之义就找不到林宗离了……

他走过买描画着月下美人的灯笼的人,走过卖神仙造型的糖人的人,走过卖麦穗形状的风筝的人,走过卖裁成弯月形状的香包的人,走过很有实效性地画了刚才林宗离高台景象的人——这个他多看了两眼,估摸是画师离得远,画得不太像——走过了三条街,直到走出熙攘热闹的人群,走到阴暗僻静处,才在河边、小桥旁,找到林宗离。

他一个人无声地坐在岸边,低垂着脑袋,在郭之义走近时扭过头来看他,郭之义这才发现他的动作——他正在擦刀。

清泠泠的水声中,郭之义看清林宗离,他的脸上贱了一片血,远看像朵飞溅的红花,而身上……一片深色的湿泞,已经被血浸透了。

河水波澜倒映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他面无表情,一半脸清明,一半脸掩在无边的漆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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