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许知萝慌不择路掐诀遁去的背影，沈芷悠轻轻摇头，唇角却漾开一抹浅笑。
悬在《静心咒》卷上的毛锥稍顿，不过片刻，她又沉心静气，埋首经卷之中。
窗外忽闻衣袂拂过青石的窣窣声，亥时的钟声撞碎夜色，惊动了仙枢阁檐角的铜铃。
铃音清越，在静夜中荡开层层涟漪。
沈芷悠腕间一颤，“同心蛊”竟在此刻发生异动，墨迹在“静”字上晕开一团乌黑。
她暗道不妙，果见砚中墨汁竟再度沸腾，这次噬字妖化作赤尾毒蝎，尾刺高扬，直直扎入她纤细的腕臂。
“嘶——”沈芷悠痛呼出声，想要甩掉它，其玉指却已被蝎钳死死钳住，任凭她如何运功相抗，那妖物竟纹丝不动。
酥麻顺着沈芷悠全身的经脉游走，最后汇入她的额间印记，才骤然消散。
可下一秒，零碎记忆却如潮水涌来。
寒光凛冽的长剑没入心口，霜华顺着血脉溅落一地，一个决绝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吾乃混沌之境灵姒，现昭告沧溟——待吾重获新生于世，便是旧序崩塌、法则重塑之时，世间再无人可挡！”
“凝神。”
突如其来的低沉嗓音惊得沈芷悠意识混乱，她右手慌忙一推，兔灯便应声倒地。火舌倏然窜起，顷刻间将灯吞噬。
还未等她有所动作，只见那人广袖轻拂，烈焰瞬息湮灭。
沈芷悠急忙垂首行了个叩晷礼，“神尊。”
冷热交加的汗珠顺着颈线滑入她的衣襟，她感觉自己此刻心跳急促，仿佛下一刻就会破膛而出。
那作威作福的噬字妖也同样被神尊威压所慑，蝎尾扫过烛火，焦香便在殿内即刻弥漫，噬字妖现出原形。
它的本体原来是一只圆润如玄鸟的灵体，只见它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没过多久便昏倒在地。
趁着噬字妖昏迷之际，沈芷悠虽知自己有错，却也不愿前功尽弃，她择机将灵力注入案上的“静”字中。
污浊字迹在火光中逐渐舒展，不过片刻，誊写的内容便已恢复如初。
“倒是机巧。”素白广袖掠过案头，神尊指尖萦绕莹莹清辉，仙力触及噬字妖，那灵物竟重获生机，再次机灵了起来。
沈芷悠好奇抬眼，恰巧撞入了一双淬着寒冰的眸子。
郗霁神尊忽而俯身细观，屈指轻叩她誊写的内容，须臾又转向她，身子向前逼近寸许：“噬字妖遇香则狂，你这丫头倒是会钻营，竟想借此投机取巧来躲避惩戒。”
温热吐息掠过脸颊，沈芷悠顿觉面上烧得厉害，无处安放的目光飘向已然焦黑的兔灯，言语恳切道：“神尊，弟子……知错！”
“当真知错？”郗霁神尊屈身再迫近一分，似要透过她的双眼看穿她内心的隐藏。
焦灼之下，沈芷悠被迫再度抬眼，却有一段玉白颈项映入眼帘，一时鬼使神差地浮想联翩、心绪如麻，慌忙之下只好垂眸遮掩。
“神尊好白啊……真乃人间绝色！”待回过神，她又不由暗恼，“我这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电光石火间，她忽生急智，“既然寻常媚术无用，这个法子不如破釜沉舟试上一试。”
传闻郗霁神尊最厌人近身，若能借此引得他方寸微乱，或许能窥得一线破绽，让媚术生效，纵然此法冒险至极，但也好过坐以待毙。
沈芷悠径直扑身上前，一把抱住神尊的大腿：“神尊，弟子知错了。”
郗霁神尊果然蹙眉含愠，未料下一秒眸中异色乍现。沈芷悠见状大喜，只当媚术得偿，岂知是因他体内神魂突生诡谲异动。
郗霁神尊即刻凝息压制，偏那异动如浪涛翻涌、势不可挡，当即冷眸寒冽更甚，出声厉斥：“放肆！”
言罢，广袖翻飞似刀风，袖中仙力鱼贯而出，化作凛冽气浪破空而去。
沈芷悠不及闪避，被那股磅礴力道狠狠裹住，身形如断线纸鸢般倒飞而出，“砰”的一声巨响，重重撞在身后朱漆描金的屏风上。
她抬手推开压身的屏风，撑起身子，肩头剧痛让她身形微晃。右手按在左肩伤处，眸中的疑窦丛生，她暗道：“媚术分明见效，可为何神尊不为所动？是因神尊道心太过坚固，还是……”
“莫非……神尊当真有龙阳之好？”念及于此，沈芷悠心头掀起惊涛骇浪，惊念不过闪过瞬间，她便压下了眼底的诧异，语气陡转委屈，眸中凝泪欲滴，她跪伏在地，叩首认错：“神尊息怒，弟子知错，往后再不敢妄为。”
“口口声声说自己有错——”郗霁神尊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修长指尖隔空拈起一抹灰黑符烬：“这符篆，便是你的认错态度？”
案上墨迹未干的宣纸无风自卷，簌簌声中，背面一道云篆勾勒的晦涩符印骤然显现。那符印灵光流转，自纸面凌空而起，周身萦绕淡淡金辉，符文纹路间似有星子明灭，转瞬化作炙热烈焰，自燃殆尽，只余一缕清浅仙光消散于空中。
“确是弟子一时糊涂所设。”沈芷悠见状，再次三叩于地。纵使鬓发散乱，脊背仍旧绷得笔直，唯有言中认错态度恳切：“弟子知错，愿领神尊任何责罚，纵是废去修为、打入锁妖塔，也绝无半分怨言。”
“那些荒诞话本还是少看为妙。”郗霁神尊语气淡漠，似是随口一提，虽听不出苛责之意，却自带凛然威压，“你修为几何？锁妖塔乃上古神造禁地，设有九重仙阵，塔内所囚，皆是六界凶名赫赫的大妖，便是我亦需谨慎行事，何况于你？”
“弟子……”沈芷悠喉间一窒，脸颊涨得发烫，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唯有低眉顺眼，默然不语。
“只是——”谁知郗霁神尊却忽然轻笑一声，寒意收敛，语气转淡：“一个边陲村落来的丫头，如何获得这等仙门符咒的？”
郗霁神尊走进半步，垂眸凝视着恭敬跪地的沈芷悠，目光在她投下的浅浅阴影上停留片刻，旋即沉声道：“既然你都认下了，也便罢了。”
他转眸望向案上堆叠的经文，“任凭你使出何种手段，只要能在入门试炼前抄完这七卷《静心咒》，那也算是你的造化，现下用什么手段倒也不必计较。”
“可若你没有按时完成——那么今日发生的一切，我必找你清算。”
“尚有一事，也需知会于你。”郗霁神尊转身望向门外虚空，“每夜子时，仙枢阁地脉阴气最盛，若是遇上什么游魂野鬼，你可要好自为之。”
残影渐消时，他又补了一句：“既你这般急于功成，往后便留在此处彻夜抄经，直至天明方可离去。”
“没搞错吧！”沈芷悠叫苦不迭，“这么记仇的！”
“还拿这些来唬一个小孩子？”沈芷悠本就不惧妖魔鬼怪，只是不舍得辜负许知萝的一番好意，因此神尊若要责罚，她也会想也不想地尽数应下。
郗霁神尊身影方逝，案头烛火骤暗。案台上未落笔的“咒”字在昏黄光晕中扭曲如毒蛇，仿佛随时会反噬其主。
沈芷悠这才缓缓舒了口气，唇边勾起狡黠笑意：“这般看来，这样的错误倒还罪不至死。”
可转念一想，她又蹙起眉梢，眼底闪过一丝沉重：“只是神尊爱好如此特殊……我该如何攻略呢？”
“罢了，罢了！”沈芷悠轻叹一声，指尖无力搭在笔杆上，望着七卷厚厚的《静心咒》，语气带着自嘲与颓丧，“这般地狱难度的局面，便是大罗金仙也难解，倒不如想办法杀了那灭门之人。只要解了这血契，我便有了抗衡上古魔蛊的资本。”
心念既定，沈芷悠又开始端坐案前开始抄经。
子时钟声恰至，被郗霁神尊禁锢在案前的沈芷悠稍显困倦，噬字妖立即蠢蠢欲动，强劲电流麻痹全身，心神耗尽的沈芷悠已无力反抗，只能任由痛楚蔓延。
这般煎熬虽苦，却倒逼她对凝神之法的掌控变得愈发纯熟，周身灵气出现流转之迹。最可喜的是她体内残存的少许混沌之力，竟随此番凝神磨砺相契，似有滋长的态势。
“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天近拂晓，阁外几声乌啼划破静谧。郗霁神尊的身影立于月下，衣袂染霜，明灭不定。
他凝望着窗隙间漫出的烛光，光影在眼中明明灭灭，“一个偏远村落来的丫头，竟让我那缕刚归位的神魂异动难平？莫非此女与我神魂受损有关？”
此时沈芷悠已经搁下毛锥，她捻起半干的宣纸，轻呵一口灵气。灵气拂过纸面，墨痕微凝，她却嫌其迟缓，眉梢微挑，便遂将纸笺凑近烛火，墨香混着烛火气息弥漫开来。
直待字字干透，沈芷悠才心满意足地将抄好的经卷叠得齐整，纳入青竹筒中。随后她指尖轻掐熄灯诀，铜盏内烛火应声而灭，只余一缕轻烟缠上晨光，消失在初露的空气里。
檐下灵鹤偶有轻啼，清越之声漫入室内，伴着晨光渐明的静谧，竟是难得的安闲。卸下抄经的紧张与疲惫，她这才得以倚着案边小憩了片刻。
待到钟响，月白襦裙轻扫仙枢阁的青石阶，沈芷悠立在檐角之下，腰间素白绸带在晨风里翻飞，与天边将褪的暗淡残星相映，倒添了几分出尘的清逸。
她抬眸仰望苍穹，天边星幕未歇，辰星稀疏欲隐，似乎抬手便能摘得，可又被漫来的晨雾遮掩，失了原本的几分清透明晰。见此，沈芷悠忽觉意兴寥寥，于是伸手舒展筋骨，准备动身前往膳堂。
踏着阶上晨露，她择路轻步离去。沿途路遇几只灵鹤敛翅蜷卧，似乎仍在酣然入梦，她足尖轻点，身轻如燕，未惊起半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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