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4月6日。
庚辰年二月廿九。
温氏中外合资纺织厂正式开工。
纺织厂建在北平城外缘,受邀今日前来的人基本都是北平商会里的商户,温会长差人送信说的是让大家看看现代技术,结果真到了这儿,却被人引着去了一间空旷的厂房。
大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头关上,屋顶的吊灯打开,昏黄之际,和吊灯平行着的高台上走出了几道黑色人影。
待人适应了环境的昏暗,有人不怕事的张口冲上头人喊话。
“温会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所谓一呼百应,当真可以用到现在。
“是啊温会长,您这叫了我们来,可有将我们关在这儿的道理没有?”
“我们这群人说多也不多,可也不算少啊,您有什么指示?”
温煦往前一步,抬手推了推眼镜,一手放在栏杆上,一手挥了挥,底下暗处就涌上来一群端着枪的黑衣伙计,个个模样看上去都带着凶相,将这群商贩围起后,七嘴八舌的声音才静下。
裴敬找准了时机,走到温煦身边,手上拿着厚厚一沓纸张,串着线,隐约看着像账簿,但又不敢确认。
裴敬看了眼乐康和张启繁,挨个得了准信儿,翻开手上的账簿,朗朗声在空旷厂房里回荡,像催命的音符。
“五百石军粮过手同盟会,实交三百五十石。”
“西胡巷63号商铺,经警署协调,分文未出过户。”
“西城区4号地皮,市长亲自审批,公文并未记录。”
“东江米巷26号商铺,警署收缴市长审批,公文未记录。”
“东城旧街45号日商失踪,警署同盟会接办,商铺过户。”
……
裴敬秉承温煦的意思,掐头去尾,并未说出现在商铺地皮田产的真正拥有者,但有些关系交好的,此时也听出了没谁的手真正干净。
足足一刻钟,温煦才扬手让裴敬停下。
裴敬并未退后,而是站在温煦身边,捧着那本簿子,任由温煦翻看。
厂房里鸦雀无声,温煦翻动纸张的声音都有了回声。
一道轻笑之后,温煦阖上簿子,一手背在身后捻动着手指,另一只手指尖敲了敲栏杆。
叮叮两道脆响后,温煦凉凉开口讽刺。
“阿谀奉承,诸位胆子不小啊。”
周顺那句话说的不错,日军司令和商会会长的闲话,在北平里传得甚是离谱,段子一个比一个要孟浪,初始有些人还半信半疑,现下这关节,反正关在这里的人都信了。
“诸位作何想法。”
温煦高高站在上头,说完,就见人群里走出一个穿着红色长袍马褂的男人,前头端着枪的青年瞄准了他,那男人缓缓举起双手,仰头看着温煦,抖着声线问:“您、您说了这些,不妨您就直说,您想要什么,我也好心里有谱。”
乐康看清了下头说话的男人,冲温煦说了他的名字,温煦才开口:“石老板为人诚恳,念在你错小,该补的补,该交的交。”
那男人刚想说立马给皇军补上粮食,下一秒,温煦的话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图。
“不过,这次经办的,就不该是同盟会和警署了吧。”
男人眼珠一转,立马举起手,在空中合拢,冲温煦拜了拜,连连称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这回就要劳烦温会长了。”
话落,温煦在上头摆了摆手,下头紧盯那红褂男人的青年,晃了晃黑洞洞的枪口,“走吧石老板,外头有人带你参观大厂呢。”
石老板之后,又有两个手底下贪了商铺的商户,左右还是觉得命大,上前签了命按了手印,那商铺归了温煦所有后,同样被人举着枪哄出了这间厂房。
但有人惜命,自有人惜财。
“温会长此举,不就是让我们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吞了黄连还得当个哑巴不说苦!”
温煦在上头很快锁定了说话的人,同石老板年纪相差无几,温煦记得,石老板走出人堆儿前,就是站在他身边。
乐康再次上前告知了底下人姓名,温煦挑了挑眉头,饶有兴致道,“小何老板,您有何高见。”
果真猜的不错,温煦的称谓一出,那人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商会那位年纪稍大些的何老板温煦见过几面,之前还被穆老爷子逼地和万家做了生意。
小何老板前两年被人撺掇着和大哥分了家,但好歹也是几十年的老商户,底子还是在的,这也是为什么何家生意淡薄,穆家却相中了他们的原因。
底下的男人没有何老板那般踏实肯干,投机倒把的事干的不少,害的人也不少,温煦记得方才那簿子上,这人连日商都敢害。
“您这一出空手套白狼,肚量真大,您也得能吃得下。”小何老板说完,眯着眼看过周围脸上愤愤不平的商户,“大家都是生意人,谁手里能干干净净的,那我佩服他五体投地,咱们——”
“可我记得,何老板就挺干净,”温煦松了把手,翻手向后,张启繁掏了配枪放在温煦手上,底下人的脸色愈发难看,温煦细细打量着枪,冲底下人说,“不用你五体投地,只要你给他跪下,把这簿子上记得东西们双手奉上,我也可以放你走。”
男人最忌讳别人那他和他大哥比较,温煦这话,着实引爆了他的雷,不管不顾地冲到前头扬手指着温煦,“做梦!你这么护着他,怕不是他一早就成了汉奸,干的事比我们这些阳奉阴违的还要可耻!”
男人转身,扫视过众人,侧身看向温煦:“我们都是中国人,你却拼了命的给日本人当走狗!我呸!各位!他不敢对我们做什——”
——啪
小何老板一动一顿地低下头,看着左胸处的血花,捂着一股股泉水似的温热,瞳孔逐渐散开焦距,直挺挺地往身后倒去。
——嘭
杀鸡儆猴的效果不错,下头十几个人如同被吓傻了的羊宰子,温煦晃了晃枪口的烟雾,待余温褪去,才扔回给张启繁,拨了拨颊边的镜链,轻声斥责。
“冠冕堂皇。”
温煦一身黑袍上被光折射出五彩缤纷的颜色,颊边的指尖顺势去了侧额,指尖点着太阳穴,温润的声线高声扬起,带着劝慰和命令。
“不识好歹的下场你们见到了,接下来,就请诸位好好儿想一想。”
二月廿九这天,有些没接到温煦请帖的人还在心里冒着酸气,结果下午得了消息说是横着出来了三四个人,其余的从温煦那厂子里走出来也都瞧着不大高兴。
本还想看看这死了的几位老板能给温煦带来多大的风浪,没成想温会长径直拉着那几个人去了宪兵队,将尸体和罪证往那儿一放,连带着江市长、林委员和潘局长都跟着受了牵连。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儿的道理,温煦还是懂得。
当天晚上,温煦恭恭敬敬地在宪兵队门前请了那三位去了龙跃饭店。
盯梢儿的人不少,只知道潘江林走出饭店的时候,又一口一个贤侄贤侄的叫着,真伪尚且不论,但起码表面功夫做到了位。
温煦再回到济仁医院时,前半夜早就过了,一整日不歇脚,脑子累地抽疼,才进了书房坐下没两分钟,裴敬端着暖茶进了门,兜里塞着厚厚一沓纸张,掏出放在桌上,分门别类放好。
“少爷,这是今儿的收据,这是房产的,我亲自跑了一趟,宅子有几座太老,还有些是人家别姓的祖宅,让他们给诈去要高价赎回,咱们调低了价也能出;这是带号子的商铺,除了那日商和韦老板的铺子有人早就按耐不住要拿回去,剩下的都好出;再就是郊外的田产,下午我叫人去打听了一顿,田产大部分还是和老乡有纠纷,咱们也不好留。”
裴敬细细说着,温煦将暖茶放下,将田产那一沓推出,翻了翻商铺,突然停住,抬头问裴敬:“韦老板的铺子?”
裴敬点头,在温煦手里的一沓中找出一张,回正后说:“东江米巷26号商铺,警署收缴市长审批,不知给了那两位什么好处,小何老板得了那座商铺。”
温煦眉头蹙起,放下这张收据,心下怪异,“谁按耐不住要拿回去?”
裴敬一愣,这茬忘了解释,赶忙道:“肖钰先前说的是真得,从前那饭庄老板跟着孩子去了稳当地方,据说是那老板的儿子回来了,听他爹说放不下这饭庄,要回来赎。那日商的,是原本被日本人占了铺子的老板,有邻居能作证。”
“饭庄儿子那边儿也找人盯着。”
估摸温煦后头还有的交代,裴敬没说话,温煦揉了揉额角,敛着眉将桌上的收据,挑拣出了四份,拉开抽屉将最右侧稍多的一份放了进去,温煦仰躺在椅子里,冲裴敬吩咐。
“挑出来的三份夹在礼盒给潘江林送去,份额差不多,你看着办,剩下没动的,尽快出了变现。”
“明白了少爷。”
裴敬将收据整齐摞好,放在温煦桌角,取了镇纸压好,将暖茶收走,问着:“少爷,天色不早,您还不歇着?”
温煦坐直身子,摘下眼镜,捏着鼻梁按了按,起身时冲裴敬回:“歇息,今日累了。”
裴敬退开一步,笑着等温煦走出门,灭了灯道:“乐康早给您备好了,明儿一早也安排他们出去拉练,吵不着您。”
温煦摇头发笑,温吞着辩驳:“这是当我有多能睡。”
乐康正巧从卧房扒头,迎着温煦走进来,嘴上不正经得调笑,“爷,今儿可是轮着乐康伺候您睡了。”
“你去逛了青楼?”
这话问的乐康一懵,摇着头说:“没有啊少爷。”
温煦轻笑过后,弹了乐康一个脑崩,解了衣裳道:“你么几个总这么熬着也不妥,换上些可靠的人值夜也行。”
乐康在温煦背后摇着头,嘴上却说:“行啊少爷,我和黑狗他们俩看看的。”
“邓子瞧着怎么样?”
乐康放下温煦的外衫,投洗了毛巾,递给温煦时思索着开口:“还成吧,身手不赖,脑子也灵活,就是接人待物不太行,一对上人,就像哑炮,有料没爆。”
“许是个内向的,逼急了,听张启繁说也是能说道几句的。”
“那倒是,给他逼急了倒是能跟你说。”
“留着用吧。”
“您这是,提他上来,代李、那谁的位置?”
温煦伸了个懒腰,拖沓着朝大床走去,嘴上念叨着,“哪有谁代谁一说,得用便用了,你也赶紧去休息。”
“得嘞!”
阿煦宝宝真是太乖了~扔枪还知道等枪口凉了,这不是大善人一个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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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第 1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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