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自是不会说话,何况是死了不知多久的人。陆震要通过邪祟的嘴掏出内情,有他自己的办法,入定,或者是借助一些外力。他这个人好取巧,就比如招魂,能剪个纸、撒个米解决的事,是一定不会扛着牛刀杀鸡的。
陆灵蕴见他捧出了一个小盒子,古铜制的,有些老旧,甚至有些花纹凹陷处还带着铜锈。那盒子里的东西她认识,是犀角香。
她曾在古籍里看过一本志怪小说,里面讲过一个“燃犀下照”的故事,提到了这种东西。
东晋有一个叫做温太真的名将,有一天经过牛渚矶的时候,听见水下传来音乐声,那水深不可测,传说这水下有很多水怪。于是他就点燃犀角往下水照看,不一会儿就看见水下灯火通明,形色各异的水怪纷纷显现出来,有乘马车,有穿红衣服,带红头巾的。水怪发现有人照看,慌乱中四下逃窜。到了晚上,温太真做了一个怪梦。梦里有人恶狠狠地对他说:“我和你幽冥有别,各不相扰,为什么要来照我?”这个温太真的牙不好,恰逢此时刚拔了牙,怪异的是,拔完后就中风了,不到十天就死了,年仅四十二岁。
成语犀照牛渚就是这么来的,用来比喻洞察幽微,说到底还是燃犀的缘故。就连她们道家丹鼎派的大能葛洪,也在《抱朴子》中对犀角也有所称道,说它能开辟水路,试毒治伤。但这种犀牛不是一般的犀牛,名叫通天犀,有白色象线一样贯通首尾,被看作是一种灵异之物,燃烧即可通灵,所以叫做灵犀。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说的就是通天犀的犀角。但这东西想要发挥作用,是需要合着符水巫咒做些处理的。这个陆震不会,他手里这东西是传下来的,他那个师父因为鬼神在□□中被批斗,许多好东西都没了,只有两盒香是他在羊圈里挖地三尺保下来的,其中一盒就是犀角香。
此刻是正午,陆震的房里却因门窗紧闭遮光而显得阴暗。对门摆了一张香案,案上放着一枚三清铃,两侧燃着蜡烛,再一旁有些黄纸和朱砂。
他把一面八卦镜斜斜放在了香案一角,那里刚好有一道阳光从门缝透进来,打在镜子上,经过反射罩住了那枚铜铃。他又用香匙取了一些犀角香放到香炉,点燃,烟雾丝丝屡屡,从雕花的炉缝中飘出来,一股异香开始在屋里弥漫。
陆震中指和食指捏着一张符,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朝那枚三清铃一抖,呲啦一声,符纸烧了起来,纸灰落向了那枚铜铃,旁边蜡烛的火苗开始幽幽转绿。
一团白色雾影渐渐在香案前显现出来,有点虚,像是一个人,又像是几个人。雾气飘飘荡荡,最终慢慢汇聚到一起,一个身着白衣怀抱婴孩的女子身影,慢慢实在了起来,她是跪着的,低着头,显得十分温顺。
她身上的白衣,竟是一身孝服。
这一幕让陆灵蕴和周中阳看得目瞪口呆。
特别是周中阳,他脑子里以往装的都是唯物主义,虽然也经历了几场灵异事件,但所见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只不过这人有点反常而已,眼前这场景对他的冲击就有点大。他扯了扯陆灵蕴的衣角,想说点什么,被那丫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只好又悻悻地闭了嘴,顺便往她身边靠了靠。
陆震朝那女子走近几步,语气威严:“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你既已离世,为什么不走,留此害人?”
那女子仍低着头,但说了句十分吓人的话:“我走不了,非但我走不了,方圆十里的亡魂,都走不了。”
这超出所有人的预料。瞧她这装扮,绝对不是近现代的魂,若她说的是真的,不说长了,哪怕只有两三百年,这里怕不成了小地狱!
陆震问她:“你是谁?抬起头来仔细讲。”
那女子缓缓抬头,生得眉清目秀,只是略显消瘦。她大着胆子打量了陆震一会儿才说:“我叫郭元香,亡于贞元年间。”
这话一出众人更惊,一千多年前了!陆震在她对面盘腿坐下,语气缓了缓,像唠家常:“你慢慢讲。”
角落里的陆灵蕴瞅这架势,三两句怕是说不完,且五六句呢,她干脆也往地上一坐,双腿一屈,胳膊支着脑袋,歪头听。
周中阳看看坐地上这师徒俩,又瞅瞅不远处的黄花梨椅子,觉得那上面可能有针扎屁股,于是也挨着陆灵蕴坐在了地上,他腿长,拧巴了好几个姿势,才找到相对舒服的一种。
谈话还在继续,那女子幽幽说道:“我祖上曾是将门之后,奈何家道中落,因祖父生前曾为我许下婚约,16岁时,我与武康郡王的次子李淮成亲。他少年英姿我早见过的,且小有功勋,是以我满怀期待地嫁了过去,可他只待我如亲哥哥一般,虽也十分关爱,却并非夫妻感情。当时吐蕃多次犯边,家翁屯兵咸阳备战,召李淮随战,我因自小读书习武,懂些拳脚,便自请追随。军中两载,我与李淮共进退,我已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夜,我们秉烛推演战局,有多少次上阵杀敌,交付后背,记不清多少次血染战袍,厮杀到精疲力竭……”
她仿佛又回到了昔日战场,金戈铁马,两人相依而战,她眼中有光,声音轻颤:“因着这份共生死的情谊,李淮看我的眼神变了,我知道他终于爱我了,我们的洞房之夜,竟是在击退边寇的那个晚上。我永远记得那夜,我的郎君,我深爱的那个少年英雄,尽管已十分疲累,仍旧给了我一个永生难忘的初夜,他……”
“这倒也不用讲那么细。”陆震尴尴尬尬地提醒:“你……往后讲。”
陆灵蕴换了个手撑头,瞥见一旁的周中阳憋了笑。
那女子顿了顿,眸光暗了些,又继续说:“那之后,因退寇有功,李淮授太子通事舍人,我和她一起回京,却不料那成了我们夫妻决裂的开始。因为婚后两年未孕,家中已在为他张罗新人。我娘家中落,已无所依傍,自然无人替我说话,我唯一寄希望的,也无非是我们之间的生死情谊。李淮当时炙手可热,这送上门来的贵女,又深得老夫人喜欢,竟是我不在的期间,哄得阖府上下人人称赞,我若有微词,倒显得我不够大度了。”
她眼里开始漫出来伤心和愤怒:“我竟不知,回京前家里便已备齐了所有婚事,只待李淮回来入洞房而已。半月后李淮出京,却不再准我跟随,要我留在家中孝敬母亲,操持家务。但我婚后一直在军中效力,于管家之事不甚在行,是以都是新入门的贵女素之掌事。那之后,是我极难看而又卑微的日子,虽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不得老夫人喜爱,我虽在战场上骁勇无敌,在府中却是毫无心计,一步步落入人家的圈套!”
她周身开始散出戾气,陆震不得不又一次打断她:“你冷静冷静啊,这都过去一千多年了,慢点说。”
她身上的煞气淡了淡:“战场环境艰苦,风餐露宿,我月事一直不准,是以李淮走后我才发觉,我已有身孕,我修书给他,他当是很开心,信中嘱咐我好生安胎,切勿挂念前方。因是府中头胎,老夫人欣喜,待我也比往日上心了些,是以我相对舒服的过了数月。但好景也不长,那素之时长拿了各种由头来寻我晦气,看在孩子的份上,我都忍了,只盼李淮能早日归来。只是我没料到,我等来的却是一场大变故!”
“素之说我腹中孩子并非李淮的骨肉,此胎怀于军中,指我与李淮的近侍有染!她在老夫人面前拿出了我与那近侍程骁的书信往来,这等手段,我竟不知她早已准备多时!我抵死不认,老夫人也不知是不甘还是不敢,只说要等李淮的说法,修书去问。我终于不堪在焦灼中的煎熬和等待,早产了。因为真相不明且李淮未有答复,我的孩子还是被保了下来,他小小的,我不知道他是造了什么孽,要来世间陪我承受这一切!”
“终于有天晚上,我刚给孩子喂完奶,素之就带着人闯了进来!她让人夺过了孩子,说这私通之子,有辱李氏门楣,不配留在这世间,她竟命人当着我的面,生生将我儿掼地摔死了!”
她双目猩红,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那案上铜铃叮当一声,亡灵之恨难消,陆震起身刷地祭出一道符纸,燃起砸向那铜铃,压住了这即将爆发的煞气!
地上的女人在呜呜的哭,声音听着渗人。
陆灵蕴红了眼眶,又换了个姿势。
周中阳瞅着她,轻轻在她后背拍了拍。
那女人哭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当时悲痛欲绝,只觉得是素之恶毒,老夫人没有现身,我去求她,盼她能给我一个说法,但是她不见我。素之说不要这个孩子,老夫人是知晓的。我又盼着李淮为我做主,为我们枉死的孩子主持公道!我当时产后尚未恢复,但也顾不得了,我要去找他。我天真的以为他是我最后的依靠,即使没有李家,没有了孩子,我还有他!但就在我要跨马出门时,噩耗来了,李淮战死……”
她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缓了缓才又继续:“我觉得天塌了!府中一团乱,我枯坐院中,看着众人奔来跑去,哭天抢地,脑中却一片空白。良久之后,我鬼使神差地去了他的书房,我一件件翻看他的东西,却看到一份令我更绝望的书信,他在信上说,他的近侍已认罪伏诛,孩子不留,对我或逐或杀,由其母定夺……”
“我捏着那封信再三确认,确是他的笔迹,我无法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脑子好像空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提了把剑,闯进了素之房中,她正满脸泪水的穿一件孝服。雪白的孝服,最后被红色染透。当我拎着带血的剑出现在灵堂时,我看到他们在惊慌尖叫,但是我什么都听不见,老夫人,婢女,家奴,那么多人,为什么他们都能活着,我爱的人却一个都没了……送走了他们,我不再抵抗,最后死于庭院的乱箭之中。”
“再后来,李家请了大能来超度满府的枉死鬼。”她冷笑一声,“什么高人,说我怨气太重,最后将我和我那苦命的孩子,一同葬在了附近山脚下,墓地挖了好深好深,连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从此我便再也逃不出那方墓土。”
陆震问她:“是被人施法镇住了,那你如今又是怎么出来的?”
她回忆着说:“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开山破了那阵法,我才能出来走走。却没料到,这禁锢是没了,还有一道禁锢,非但我出不去,我发现附近的魂魄都走不了。且在我墓葬下方,还有东西!”
历史人物勿对号入座,情节需要当故事看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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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母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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