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双眼睛的主人站在船头时,已是三日后的五更。
江风掠过船舷,卷着江水的湿气扑在她的鬓边。
她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目光却始终凝在远处——莫州城的轮廓在晨雾中沉浮,像极了那些在她生辰宴上欲盖弥彰的暗涌。
“扑通!”
她感到甲板突然一震,但并未转身。
“臣,内卫府大阁领萧屹,见过晋昀长公主。”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平身。”她略微侧身,正是叶槿容,“皇兄要你查的事都查清了?”
“臣已查清。”萧屹下颌微抬,“温相确实与陈五案有关,但需进一步核查。”
叶槿容语气陡沉:“人难道是他杀的?”
“更像是栽赃。”萧屹的声音混着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温相四年间安插了六人进入各州内卫府,但其中一人...”他顿了顿,“自上月就突然脱离莫州内卫府管辖。”
江风突然转急,将叶槿容鬓边碎发再度吹散,如同她此刻纷乱的思绪。“所以是此人叛变,杀了陈五再嫁祸给他?”
“正是。”
“此事你待如何处置?”叶槿容转身望向渐散的雾气,莫州城的轮廓已清晰了几分。
“明面上据实上奏,”萧屹略一沉吟,“暗地里......臣会处理干净。”
叶槿容微微颔首:“倒是学会变通了。”
萧屹抱拳道:“全赖长公主栽培。”
“依你之见,幕后主使何人?”叶槿容突然问道。
萧屹沉默片刻,吐出一个名字:“梁参政。”
“他?”叶槿容喉间气息微滞,“那名叛变的内卫呢?”
“死了。”
江风突然静了一瞬。
“温之言动的手?”
“人是他送来的,但死前吐露了些事。”萧屹从怀中取出一卷染血的供词,“莫州刺史等人所中之毒,并非传言的血饮泪,而是...”声音陡然压低,“江湖绝迹多年的巨蝎散。”
叶槿容展开供词,指尖在“巨蝎散”三字上微微一顿。
“还有一事。”萧屹接着道,“梁参政这两日正在撤回商州的人手,药铺、驿站、衙门书吏,凡是他安插的眼线,都在暗中撤离。”
“何时开始的?”
“就在您离宫那晚。”萧屹压低声音,“但城南药坊有个配药师傅没走成...”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染血的布条,“这是那人咽气前写的。”
叶槿容展开布条,上面歪斜的字迹写着:巨蝎散...梁四爷...药坊地窖...
“他的说法也跟那名内卫的供词一致。”萧屹补充道,“臣本想立即禀报,但收到消息说您已启程前往莫州...”
叶槿容唇角微抿,没有立即回应。她离宫前往莫州的决定,早在生辰宴前就已定下——更何况当晚不仅叶景渊被兵部尚书匆匆叫走,连梁清也在宴席上反常离席……
种种迹象都在告诉她,此行不能再等。
“看来梁仁辅撤走商州的人手,是怕温之言顺藤摸瓜查到什么......”话音未落,她眸光倏地一凝,“不对,以梁仁辅的手段,岂会独独漏掉一个配药师傅?”
萧屹按在刀柄上的手骤然收紧:“长公主的意思是......”
叶槿容缓缓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他既然撤走了所有眼线,为何偏偏留下此人?若非他故意为之,便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萧屹眉头紧锁:“若是前者,难道梁参政是想以此引温相入局?”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叶槿容眸色深沉。
江面晨雾渐散,一艘乌篷船悄然驶近客轮。
叶槿容站在船舷边,目光紧锁那艘小船。
“来了。”她轻声道,余光瞥见萧屹也转向小船方向。
船头站着个黑布蒙眼的魁梧男子,虽双目被遮,但挺拔的身姿与铮亮的铠甲,依然透着久经沙场的威严。
两名暗卫一左一右护卫在侧。待船靠拢,其中一人立即上前,稳稳托住男子的手臂,将他搀扶上船。
待三人走近,叶槿容抬手示意,暗卫立刻松开搀扶,无声退至三步之外。
那魁梧男子一把扯下蒙眼的黑布,待看清眼前之人时,瞳孔猛地收缩:“晋昀长公主怎会在此?”声音里压着明显的惊诧。
叶槿容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封廷将军奉旨回京,却绕道莫州...”她故意拖长尾音,“不知是皇兄的意思,还是温相的安排?”
封廷指节骤然收紧:“末将的行程,似乎不劳长公主过问。”
“据本宫所知,”叶槿容缓步上前,直接道,“教坊司的琵琶色教头乔昔,是将军的亲妹妹。”
封廷面色一僵:“长公主怕是认错人了。”
“是吗?”叶槿容忽然逼近,“乔昔被害当日本不当值,却因修补曲谱去了琴房。”她目光如刃,“将军就不想知道,是谁送了她那本需要修补的《月下曲谱》?”
封廷喉结滚动,声音却异常平稳:“末将不明白长公主在说什么。”
“那这个呢?”叶槿容广袖一翻,半页染血的残谱赫然呈现。
封廷的呼吸猛地一滞。
江风卷过甲板,残谱在叶槿容指间哗哗作响,衬得四周愈发死寂。
“凶手...到底是谁?”他的声音突然哑了,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叶槿容没有立刻回答。她慢慢走到船舷边,望着远处起伏的江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本宫虽然不知道凶手是谁,但很清楚——有人不想让乔昔活着,更不想让她把那个秘密说出去。”
封廷的脸色刷地变白,额头上渗出冷汗。
“秘密?”他重复道。
叶槿容转过身,江风掠过她的鬓发,将那一瞬的压迫感径直压向封廷:“一个能让某些人夜不能寐的秘密,一个...足以动摇朝堂的秘密。”
封廷的瞳孔骤然紧缩,视线钉在叶槿容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假象,可她的神情始终深如寒潭。
“长公主此话何意?”他的声音绷得极紧。
叶槿容唇角微扬:“将军心里清楚。”
江风忽然转烈,呼啸着掠过甲板。
封廷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被钉在原地,
“本宫今日邀你来,”叶槿容忽然倾身向前,“就是想给你个机会查清真相,为你妹妹讨个公道。”
封廷猛地抬头,“长公主有何打算?”
叶槿容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封廷先是一怔,随后重重点头。
“你们两个送封将军回岸。” 叶槿容广袖一拂,甲板上两名暗卫立即躬身领命。
封廷拱手一礼,转身跟着暗卫踏上小船。
直到小船远去,叶槿容才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萧屹。
“走吧。”她唇角微扬,视线投向西北方向那一片朦胧山影,“该去见见我们这趟真正要会的人了。”
马蹄踏碎晨露,叶槿容与萧屹抵达西山南麓时,天色刚透出些微光。
晨雾在林间游走,将嶙峋山石笼在朦胧之中。
“吁——”
叶槿容突然勒住缰绳,骏马前蹄扬起,惊起几只山雀。她翻身下马,与握刀戒备的萧屹交换眼神,随即转身走向一处岩壁——那上面有一道几不可见的细缝。
指尖划过缝隙,突然触到碗口大的光滑凹陷,与周围粗砺石面截然不同。
她掌心发劲,猛地按下。
“咔嗒!”
地面突然震颤。
岩壁上一道石门赫然显现,露出后面幽深的甬道。
叶槿容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指尖一搓,微弱的火光倏然亮起。
微弱的火苗摇曳着,照亮了甬道内潮湿的石壁和向下延伸的石阶。
她向萧屹微微点头示意,两人便一前一后踏入幽深的通道。火光所能照亮的范围有限,只能映出他们脚下两道拉长的影子,随着前进的步伐渐渐被黑暗吞没。
前行不久,一面石壁挡住了去路。
叶槿容伸出左手,先在石壁上方轻叩三下,又在下方连拍五掌。随着最后一声击打落下,石壁发出沉闷的轰鸣,竟缓缓向上升起,露出一个隐蔽的入口。
她很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朝廷秘而不宣的黑水狱,专门囚禁那些不便公开处置的皇室宗亲。
她的指尖擦过石壁上几处不自然的凹痕——三道箭槽,五处翻板,和记忆中分毫不差。不知情者贸然闯入,随时可能命丧于这些暗器之下。
穿过最后一段甬道,潮湿的寒气突然被一道铁栅栏截断。
栅栏后的石室不过丈许见方,一位银发老者盘坐在石室中央。听到铁链轻响,他缓缓睁眼,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光亮,像是早就料到会有人来。
叶槿容站在栅栏外,火光映着她的侧脸。
“惠王,久违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十年零两日。”惠王微微一笑,沙哑的嗓音里仍带着昔日的威严,“你长高了,模样也变了。可这眼神,倒和当年一样倔。”
石室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两个月前,庆阳王府一百四十五口人,全部遇害。”叶槿容忽然开口,字字清晰,“现场留了一块疑似《竹林宴》的图纹。”
惠王的笑意褪去,眉头微皱:“…全死了?”
叶槿容微微颔首:“在此之前,还有一人死时,现场也留下了相同的图纹。”
惠王的面色骤然变得凝重:“谁?”
“江州刺史之女,”叶槿容一字一顿道,“死前曾是庆阳王府的乐师。”
惠王的手指猛地一颤,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叶槿容没急着追问,只是静静看着他,等他开口。
过了许久,惠王才哑着嗓子道:“十年前你就问过这件事……那时候我以为你是他的女儿,来问我是想知道当年是谁害了他。可我没告诉你答案,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我真的不知道内情。
叶槿容冷笑一声:“十年了,还是这套说辞?”她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你若真的一无所知,二十年前又怎么会被囚……”
“你到底是谁?”惠王突然打断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挖出什么秘密,“你和江州刺史,到底是什么关系?”
叶槿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静静地与惠王对视,石室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压抑。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我是谁不重要。”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重要的是——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那块图纹背后,又藏着什么?”
惠王闭了闭眼,像是疲惫至极:“二十年前的旧案,你为什么非要翻出来?经历过这事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就算还活着,也早有了新的生活,你又何必……”
“新的生活?”叶槿容骤然打断他,声音里压着怒意,“所以江州刺史就该被诬陷?就该背着贪官的骂名,全家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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