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陟使临时行辕的书房里，烛火轻晃。温之言独坐案前，指尖摩挲着一叠泛黄的图纸，眉头微蹙。
“温相。”秦怀允叩门而入，身后跟着抱剑不语的莫雨。
温之言抬眼，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扫：“坐。”
秦怀允撩袍落座，莫雨则抱剑倚在门边，神情冷峻。
屋内一时安静，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轻响。
“温相，”秦怀允率先开口，“赵晋一案，有些蹊跷。”他声音沉稳，将所见疑点一一道来——不该出现的桉树叶、岸边两组脚印，以及赵晋溺亡的古怪之处。
温之言听完，将手边的图纸缓缓推过去：“这是从赵晋府上找到的粮田分布图，记录了他近三年经手的田亩。”
秦怀允俯身查看图纸时，温之言注意到他眉头骤然收紧，然后见他手指点在东南角的田块上，说道：“按《田令》‘凡田必随乡界’，可这两处——”他指尖划过两道朱砂界线，“东南这块跨了永兴、安丰二里，西南这块更是横压三乡交界。”
“改种‘犬牙田’需五里联署，”秦怀允的指尖沿着曲折的界线游走，“赵晋却能在三年内，将这些碎田统统改作药圃。”他忽然收手，抬眼看温之言，“虽未坏轮作之制，但这般大费周章......”
“怕是为了掩人耳目。”温之言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
秦怀允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温相是说...这些犬牙田里藏着一块种植蝎尾藤的药圃？”
温之言缓缓颔首：“赵晋之死，必是灭口。”他站起身，“对方选择以昏迷溺亡的方式，又特意安排人‘及时’发现尸体，就是要将这桩谋杀伪装成意外。”
他的手指重重按在图纸上：“对方敢留这份分布图，就是笃定能在我们找到蝎尾藤前——”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名龙武卫匆匆进来，单膝跪地：“温相，莫州六县急报，因近半个月天干物燥，多处山林突发起火，其中靠近粮田和药圃的火势最猛，已经烧毁了不少作物。”
“六县同时上报？”莫雨冷冷插话，“未免也太巧了。”
温之言抬手示意龙武卫退下，“除最近几日外...”他走向窗前，“莫州多县已三月未雨，天干物燥倒是不假。”
“不管这些火灾来得巧不巧…”秦怀允走到温之言身侧，声音陡然低沉，“现在，对方想要毁掉的药圃已随大火灰飞烟灭。而那些知道蝎尾藤下落的药农，恐怕也...”
温之言目光穿过窗棂，久久凝视着远处的山峦。忽然，他转身直视莫雨，话锋陡转：“你可知赵晋是何人？”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让莫雨一怔，她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他除了农田水利使这个身份外，难道还有其他身份？”
“农田水利使不过是他用来遮掩身份的幌子。”温之言一字一顿道，“他真实的身份，是南海剑派右护法！”
“什么？”莫雨惊得后退半步，“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因为…”
不等她说完，温之言已然接过话头：“因为你师父必定告诉过你，本派右护法因触犯门规，十年前就被囚禁在水牢之中，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莫雨眼中满是震惊与困惑，“师父亲口所言，右护法十年前就已被囚禁，怎会出现在莫州，还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她上前一步，追问道，“即便你所言非虚，你又是如何识破他身份的？”
温之言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本账本，递给莫雨：“两月前，赵晋以‘勾结海寇’为由，唆使莫州刺史查抄了你派在莫州的分舵——潮声商行。而此案的关键证据，是商行账册中暗藏的密码用语。”
他指着账本继续道：“按赵晋提供的密码母本破解，账册确实显示商行暗中资助海寇。然而实际上...”说到这里，他故意收住话头，静待莫雨的反应。
莫雨急忙翻阅账册，片刻后脸色骤变：“这...这怎么可能...”
“南海剑派有两种密传方式。”温之言替莫雨说道，“其一是掌门专用的血色飞书，其二便是这种藏于文书中的密码。”
他指着账册上几处细微的改动痕迹：“能在商行会长眼皮底下篡改密码而不被察觉，必是派中位高权重之人。再结合赵晋的年纪，以及这十年来贵派的种种变故...”他抬眼直视莫雨，“答案不是很明显么？”
秦怀允负手而立，静静听完温之言的分析，忽然开口道：“按朝廷规制，农田水利使多由户部、工部或尚书省临时派遣，专司地方重大水利农事。”他顿了顿，“三年前莫州欲仿江淮屯田之制，赵晋便是以教导百姓水田种稻之名而来。”
莫雨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如此说来...潮声商会的会长定是察觉了赵晋的真实身份。”她声音渐沉，“所以赵晋才要抢先一步，以勾结海寇之名构陷于他，借朝廷之手除去这个隐患？”
温之言微微颔首：“正是如此。这本账册，本是会长留下的证据。”他目光一凛，“只可惜被赵晋发现后，暗中做了手脚。这些细微改动，足以误导前来调查分舵被灭之事的本派教众。”
莫雨眉头紧蹙：“若赵晋真是本派右护法，那能令他昏迷的…”她声音渐冷，“必是武功不在他之下的高手。”
温之言转头看向秦怀允：“你验尸时，可曾发现中毒或外伤的痕迹？”
秦怀允摇头：“初步查验未见异常。但若要排除天下奇毒或不寻常的外伤，还需深入查验。”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只听得窗外竹叶沙沙作响。温之言忽然开口：“既无外伤，又无中毒迹象，那么...”
“难道是迷香？”莫雨接过话头，随即蹙眉，“但以赵晋的功力，寻常迷香怎能瞒得过他？”
秦怀允缓步走到案前，“若是亲近之人，先以掺了西域‘梦萦散’的茶水相待，”他手捏依些许案上的香灰，“再点燃土罗国特制的‘夜合香’…”他目光一沉，“二者单独无害，但若先后入体...”
温之言目光骤然一凛：“便会使人昏迷不醒？”
“正是。”秦怀允接口道，“这般手段最是隐蔽，不仅当时难以察觉，事后验尸也查不出任何端倪。”
莫雨立刻追问道：“赵晋可有妻室？”
温之言微微摇头：“据吏部存档所载，赵晋未曾娶妻。”他略作停顿，补充道，“至于是否有相好的女子...就要劳烦二位去查证了。”
“怎么？你不继续查下去了吗？”莫雨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质问。
温之言神色平静地整理着袖口：“我在莫州已逗留一月有余，该查的事都已查清。”他抬眸望向窗外，“是时候回京复命了。”
秦怀允闻言目光微动，沉吟片刻道：“温相此番回京，必定会掀起一番不小的风浪。因此恕在下冒昧，还是想多说一句…”
温之言转眸看他，听他继续道：“长公主的处境比您所见更为艰难，所以她所做之事，还望温相即便不理解，也请不要过多责怪。”
“我很好奇，”温之言突然轻笑一声，“你与槿容究竟是何关系？为何屡次三番替她说话。”他眼神渐深，“况且她心中最在意的不是她皇兄么？即便我真对她做了什么，她也不会放在心上。你的担心，未免多余。”
秦怀允唇瓣微启，似要辩解，最终只是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莫雨见状，亦默默跟随。
待得脚步声渐远，温之言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他独自站在案前，望着门外渐亮的天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沿，不知在想些什么。
晨光初现时，莫州北门的吊桥缓缓放下。
温之言一袭墨色官袍，腰间玉带在微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策马而出，赤骝马的铁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右威卫精兵已在城外列阵，铁甲在晨雾中泛着寒光。
旌旗猎猎，枪戟如林，整支队伍肃穆无声。
温之言居于中军，前后各有百名精锐骑兵护卫。
大军沿着官道，以日行六十里的速度向邺城行进。
马蹄声如雷，扬起阵阵尘土。
就在大军离开莫州的第三日破晓，邺城郊外的官道上，一袭深紫官袍的身影静立于亭中，手中蒲扇轻摇，却无半分闲适之意。
晨风掠过，衣袍上的金线云纹在曦光中若隐若现——这般气度，正是当朝参知政事梁仁辅。
他目光沉沉望向西北，指节在亭栏上无声敲击，似在计算时辰。自然，他等的不是温之言的右威卫大军，那支队伍此刻尚在百里之外。
“快了。”他低语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锐利。按他的推算，今日必到的，是奉旨回京的征西将军封廷。
正推算间，远处突然扬起一片尘土。
他眯起眼睛，只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当先一人正是封廷。
“可是吏部属官？”封廷突然勒马询问道。
梁仁辅不慌不忙地上前两步，“将军莫非忘却故人了？”
他抬眼时，正好看见封廷的眉头骤然锁紧，“你是...梁仁辅？”
“看来征西将军还不算健忘！”梁仁辅笑得眼角堆起皱纹。
封廷冷哼一声：“堂堂参政屈尊相迎，若传到朝野，岂不贻笑大方。”说罢就要扬鞭。
梁仁辅保持着拱手姿势，声音不卑不亢：“将军刚为我朝平定鄯州叛乱，本官理当出城相迎。”他故意将“本官”二字咬得极重。
马鞭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封廷连句客套话都未说，便带着亲卫扬长而去。
梁仁辅望着渐渐消散的烟尘，脸上的笑容迅速凝固。
这时随从急匆匆跑来，附耳低语几句。
他阴沉的脸色顿时云开雾散，衣袖一甩：“备马！立刻回城！”
半个时辰后，梁府书房内。
梁仁辅来回踱步，皂靴在青砖上磨出细响，案几上的茶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
突然，房门被猛地推开，纪琛满脸喜色地闯了进来，带进一阵穿堂风，吹得案上文书哗啦作响。
“四爷，大事已成！”
梁仁辅猛地转身：“当真？”
“千真万确！”
梁仁辅眼中精光暴涨，双掌重重相击：“好！天助我也！温之言这次必死无疑。他一死，中书省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他注意到纪琛立刻俯身行礼，口中说着“恭贺张相高升”，心里不由冷笑两声。
“放心，”梁仁辅捋着胡须，故意把话说得意味深长，“若老夫真能荣登左丞之职，定当举荐你入中台。”
他故意停顿片刻，突然话锋一转：“明日你去兵部，把手上的人都交接了。记住，要处理干净，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看着纪琛瞬间惨白的脸色，梁仁辅又换上慈祥长者的表情：“你今年多大了？老夫记得你尚未成家？”不等回答，他就亲切地拍着对方肩膀，“你的婚事，老夫亲自为你操办。”
纪琛强笑着告退后，梁仁辅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三日...”他喃喃自语，“温之言，你只能再活三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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