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俞王府外灯火渐熄，只余几盏风灯在檐下摇晃，将青石台阶映得半明半暗。
恰在此时，一辆玄色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悄然停在侧门处。车帘微动间，叶槿容踏着月色现身，她抬眸望了眼高悬的匾额，随即快步跟上俞王的背影。
二人穿过九曲回廊，行至垂花门前，俞王脚步微顿，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叶槿容在门前顿了顿，抬手轻叩。
“进来吧。”里面传来一声轻唤，嗓音沙哑却温柔。
她推门而入，转过屏风的瞬间，内室里弥漫的苦涩药香便扑面而来，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安神香。
俞王妃半倚在窗边的罗汉榻上，正由侍女伺候着饮药。听到珠帘响动，她抬首望去，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惊喜：“槿容？”这一声呼唤里，藏着说不尽的牵挂。
“姨母。”叶槿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在榻边直直跪下。她握住那双瘦削的手，触手冰凉的瞬间，喉头不由发紧。正要开口，却见姨母的目光落在自己这身素白圆领袍上，疑惑道：“你这是...”
“路上方便。”叶槿容唇角微扬，“女儿家出门总是不便，这样打扮省去许多麻烦。”
俞王妃轻叹着拍了拍她的手：“你这孩子，总是有主意。”随即转向屋内侍女，“都下去吧，我们娘俩说说话。”
待脚步声远去，她立刻拉过叶槿容细看，指尖抚过她消瘦的眉骨：“瘦了。”
叶槿容垂眸片刻，长睫在眼下投下浅影。再抬眼时已换上轻松神色：“还好，不过只是一个和离，没什么……”
话音未落，俞王妃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叶槿容连忙为其抚背，掌心触及的嶙峋脊骨让她心惊。“姨母的病...”她眼中满是心疼。
“老毛病了，不妨事。”俞王妃摆摆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倒是你，和离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我虽身在王府，却也多有耳闻。”
叶槿容心头一暖。姨母总是这样，即便自己病重，也总先顾着别人。“我与他本是联姻，并无多少感情。和离也只是顺势而为，如今反倒落得清净。”
俞王妃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她拉过叶槿容的手，语重心长道：“去年你跟温之言来洛州看我时，我见你对他并非虚情假意，只是你与他身份有别，你又一向以皇兄为重。要你夹在中间为难，确实不如和离。”
说着，她眼中泛起泪光，轻轻拭去后又继续道：“只是槿容啊，若他经此一事能安稳过完一生倒也罢了，可……”
“我与他已两清。”叶槿容低头轻笑，“若真有那一日，我身为晋昀长公主，自当以江山社稷为重。”
俞王妃凝视着她：“那温之言呢？他看似内敛深沉，实则内心脆弱。他未必能狠下心来……”
“他是温氏家主。”叶槿容斩断话头，“若担不起责任，温氏只会是下一个霍氏逆党。”
“这世间的情与义，比权与利更难割舍。”俞王妃的声音裹着夜风的凉意，“它们虽珍贵，却也是束缚人心的枷锁。温之言如此，你亦如此。”
叶槿容闻言心头一颤，她明白姨母话中的深意，自己虽然已下定决心与过去割舍，但那份深藏心底的情感，又岂是说忘便能忘的？
沉默片刻后，她轻声开口：“那您与皇叔…”话到唇边，却又顿住。烛光下，姨母的侧脸与自己如此相似，连那抹隐忍的哀伤都如出一辙。
“皇室的情义...”俞王妃忽然轻笑一声，伸手抚过叶槿容的发梢，“就像碗里的药，苦得让人皱眉，却不得不一口口咽下去。”
她说罢将早已凉透的药碗推开，“时辰不早了，你且去歇着。待我身子爽利些，带你去赏洛州的荷花——六月里开得正好，泛舟池上，比宫里栽的还热闹些。”
叶槿容轻轻点头，柔声道：“姨母，您安心休息，我明日再来看望您。”她细心地将软枕垫在俞王妃腰后，又检查了窗缝是否漏风，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
更鼓声自远处幽幽传来，在寂静的王府中显得格外清晰。廊下的灯笼被夜风拂动，光影摇曳间，叶槿容的身影在地上忽长忽短，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行至房前，她蓦然驻足。那扇熟悉的雕花木门在月光下泛着冷意，像一道将纷扰隔绝在外的屏障。她深深吸气，待胸中翻涌的思绪稍平，方才抬手推门。
她在桌边坐下，指尖轻揉太阳穴，眼睫低垂间，却听见门外传来叩门声。
“谁？”她的声音低沉而警觉。
门外传来俞王的嗓音：“是我。”
叶槿容指尖微颤，整理了一下衣衫，缓步走向门口。“这么晚了，皇叔有何事？”她打开门，面上带着几分疑惑。
俞王站在廊下阴影处，惯常含笑的眉眼此刻沉若寒潭。他没有立即答话，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叶槿容。
这异样的沉默让叶槿容后颈微微发紧。就在她准备再次开口时，俞王突然抬手制止，视线越过她肩头投向室内。“方便我进去吗？”
“皇叔请进。”叶槿容侧身让开通道，袖中的手指无声收拢。
俞王踏入室内，环视一周，最终在桌边落座时，茶盏已被叶槿容推到面前。
“大朝会上提及的案子已基本审清。”俞王忽然开口，“梁仁辅涉及的案子部分证据确凿，温之言的却......”他眸光微转，“不过三司和部分文臣的意思是，即便证据不足也要惩戒。”
茶盏在叶槿容手中微微一倾，茶水在杯中荡开层层涟漪。
“皇叔深夜前来，想必惩戒尚未定夺？”她抬眼时，烛光映得眸色忽明忽暗。
俞王目光沉了沉：“惩戒讲究尺度。往重了可革职流放，往轻了...”他略作停顿，“终归要看皇上的意思。”
“温氏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动之不易，却也留之不得。”叶槿容话音稍顿，“如今温之言犯事，虽证据不足，倒是个削权的机会。”
俞王静默须臾，自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徐徐推至案几中央，“右丞宋直的上表，询问我对封廷任同知崇政之事的看法。”
“温氏竟肯让右丞上书？”叶槿容执起文书却未展开，“看来他们是要力保温之言这个家主，否则不会同意用崇政院的职位做交易。”
“这应该也是皇上的意思。”俞王目色沉静，“封廷虽出身寒微，然才干卓著，朝中又无朋党之累。由他接掌崇政院，既可削弱温氏，又不致朝局动荡。”
他目光微转，落在叶槿容脸上，“而温氏此举，无非是舍车保帅，以同知崇政之位，换温之言不被重判。”
叶槿容听罢，忽地轻笑一声：“皇叔深夜来访，就为了同我说这些？”
俞王沉默片刻，缓缓起身。殿内烛火摇曳，映得他身影修长而孤峭。
他踱了两步，忽地驻足，背对着叶槿容开口：“你可知，你父皇为何在你及笄之时，赐你‘晋昀’二字为封号？”
叶槿容神色微凝，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茶盏边缘。“我未曾细想。” 她抬眸，“皇叔今日提起，莫非另有深意？”
俞王转过身，月光自窗棂斜入，在他衣袍上镀了一层冷辉。
“晋者，进也。” 他嗓音低沉，“《周易》有云：‘明出地上，晋’，意为光明升腾。昀者，日光也，意指光芒四射，万物兴盛。”
夜风穿庭而过，带着桃李芬芳。俞王的声音便在这缕缕花香中缓缓漾开：“故而‘晋昀’二字，取的正是‘如日之升，光耀山河’之意。”
叶槿容的目光在烛光下微微闪动，却始终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凝视着俞王。摇曳的烛火在她眸中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将她的神情衬得愈发难以捉摸。
“槿容，”俞王向前走了两步，“你心思深沉，性格坚韧，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柔弱。”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映照在两人之间。
“这些年你隐藏得很好，”俞王的声音带着几分探究，“连温之言都被你骗过去了。”
叶槿容眼睫轻颤，随即恢复平静。
“但皇叔不明白，”俞王眉头微蹙，“若只为救温之言，你何必布这么多局？”他直视着叶槿容的眼睛，“你向来最在乎你皇兄，自然不会是为了...”话到此处突然停住。
屋外传来更鼓，一声接着一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么，”俞王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长久的沉默在殿内蔓延。
最终，俞王从案几上取走文本，转身时状似随意地说道：“顾士谦现在已任大理寺少卿。若没什么意外，洛州刺史柳琮遇害一案，朝中应该会指派他来调查。”
叶槿容眸光微闪：“皇叔是不希望我与顾士谦接触？”
“顾士谦身后的人暂时还不清楚。”俞王停下脚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因此不与他过多接触，对你对他都好。”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告诫：“再说，你与他虽为旧识，但如今已物是人非，他已不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了。”
叶槿容面色未变，只淡淡道：“皇叔放心，我自有分寸。”
俞王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欲走。
“皇叔。”叶槿容忽然开口。
俞王脚步一顿，回头望向她。
“你与姨母之间…”叶槿容抿了抿唇，终是问道。
俞王眸色骤然复杂，千言万语似要脱口而出，却又生生咽下。沉默良久，他轻叹一声：“此生我最悔之事有二，其一便是当年娶了你姨母。”
“那为何不放彼此自由？”叶槿容追问道。
俞王苦笑一声，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因为...”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她恨我。”语毕，他便转身，孤寂的背影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
殿内重归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边传来细微的响动，叶槿容才从思绪中抽离。
她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们俩什么时候来的？”
秦怀允与莫雨从廊外步入。“俞王走时我俩刚到。”秦怀允答道，目光在叶槿容脸上稍作停留，似在判断她此刻的心绪。
叶槿容并未追究这话的真假，只是抬手为他们各斟了一杯茶。“这么晚还夜闯王府，”她语气平静，“想必是柳琮那边又查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秦怀允接过茶盏，神色凝重：“不错。我们在白日里觉得异常的那条右路中，发现了与赵晋案中相同的巨蝎散。”
莫雨放下佩剑，取过另一杯茶一饮而尽，补充道：“而且据我们调查，柳琮与赵晋私下里确有往来。”
“如此说来...”叶槿容眉头紧锁，“这两起案子不仅有关联，而且因为涉及昶王，背后必然藏着更大的阴谋。”
“不过现在最关键的还是柳琮的死。”秦怀允放下茶盏，声音低沉，“我总觉得他的死透着古怪。”
莫雨忽然插话：“我觉得应该先试探那个管家，如果他身怀武功，嫌疑就极大了。”她目光锐利，“一个刺史府的管家会武功本就罕见，况且他熟悉府邸布局，作案后也能轻易脱身。”
“那今夜你就去试试那个管家。”叶槿容语气郑重道，“切记小心行事，安全为上。若他真会武功，不必硬拼，探明虚实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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