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建安殿西侧的更鼓刚敲过亥时,邺城坊间的灯火便已熄了大半,但叶槿容仍无睡意。

她倚在朱漆雕栏边,望着那弯残月从飞檐斗角间浮上来,如一抹冷银,映照出她眼底的深思。

夜风拂过她的鬓发,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疑云。

“莫州刺史贺华章、江左才子柳云遥等八人,不幸于三日前遭到暗杀。”她轻瞥悠然倚靠在门框的秦怀允,语气平静道,“所有受害者均是一剑封喉,且在死后两个时辰内,他们的全身脉络皆出现黑色纹路,显然与天水阁有所关联。”

秦怀允接过她的话头:“世间毒药繁多,但最为诡异且致命的,无疑是天水阁失传已久的血饮泪。此毒一旦通过伤口侵入人体,中毒者在两个时辰内,全身脉络将逐渐显露出黑色纹路,届时,即便是天下名医,也难以找到解药。”

“根据南苑古籍记载,制作血饮泪的关键原料葛夷草,其生长环境极为特殊,仅限于玄泽池周边区域。巧合的是,天水阁所在的主峰白璧山,恰好与这片神秘的玄泽池相邻。”他走了几步,继续阐述道。

叶槿容指尖轻叩雕栏,声音沉静似水:“这两起血案都与天水阁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如果凶手的动机仅仅是杀人,那么使用血饮泪这般张扬的手法,倒像是......”她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在刻意引导我们注意某些线索。”

“更值得深思的是,自教坊司乐师乔昔遇害以来——”她的指节在朱漆栏杆上蓦然收紧,话锋也随之一转,“粮草押运受阻、丰城驿被毁、庆阳王满门遭屠、乃至莫州刺史遇刺,这一连串事件…”她突然噤声,转身疾步走向书案。

“沧州刺史曹光远与顾士谦之间有杀兄之仇,加之粮草延误等事宜…”突然,她停下笔,目光转向秦怀允,“难道顾士谦有意为曹光远编织一个无法辩驳的罪名?”

秦怀允沉思片刻后说道:“不论粮草押运延误的确切原因如何,幽州一役的胜败直接关系到边境的安宁。即便曹光远与顾士谦之间存在私怨,他亦不敢轻率耽搁大军的粮草补给。”

他向前半步,继续说道:“因此,排除个人恩怨的因素,粮草的延误必然源于**或天灾。这样一来,一旦押解回京,经过三堂会审,曹光远理应能够洗脱罪名。”

“但莫州刺史贺华章,曾任军监一职,且系顾氏一手栽培的官员…”说到此,秦怀允的语速忽然放缓。

“你的意思是?”叶槿容接过他的话。

殿内烛火忽地一跳,映得秦怀允眸中幽光闪烁。他再向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销毁一份粮草押运记录文书,然后重新编制一份,这样便可以定曹光远的罪。”

叶槿容指尖一颤,笔杆顺势从她指间滑落,“而曹光远之妻乃丞相长姐,若其夫被判有罪,势必波及丞相。”

“你皇兄这一招一石二鸟计很不错。”秦怀允忽然道。

“皇兄?”叶槿容猛地抬头,却见他唇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她忽然记起,半月前自己曾问他为何派顾士谦赴幽州——当时他提过,这是皇兄与参政梁仁辅为制衡温氏所布的局。

秦怀允缓步前行,继续说道:“对你皇兄而言,温氏需打压,顾氏又何尝不需防备?若顾士谦得胜归朝,那些顾氏旧臣也定会趁机掀起风浪。”

“所以你认为,皇兄实则是要两派相争?”叶槿容想起三日前在养居殿外,她透过门缝,偶然听见皇兄与梁仁辅的低语——“顾氏旧部,终究是隐患”。

“长公主心里已有答案,不是吗?”秦怀允回答道,“顾士谦若胜,顾氏必重掌兵部;若败,温氏便少了个制衡。可若两败俱伤……”

“所以莫州刺史之死…”叶槿容喉间发涩,“也是这局中的一步?”

秦怀允从地上拾起那支狼毫笔,目光中隐含深意:“贺华章之死,恐怕不仅如此。你皇兄筹谋深远,为的是稳固朝局,削弱各方势力,确保皇权不受威胁。”

叶槿容垂下眼帘,沉思片刻后缓缓开口:“你所言,虽有其合理性,但终究只是推测,缺乏实证。即便皇兄有意如此,也未必会采取如此极端的手段…”

秦怀允微微点头,那神情像是理解了她的疑虑,而后他又说道:“现下莫州刺史遇刺身亡,大军又在莫州整顿。朝中或将选派贤能之臣担任黜陟使赴莫州,以查明粮草运输延误的原因,并探究莫州刺史贺华章等人遇刺身亡的真相。”

叶槿容抬起头:“会派丞相前往吗?”

秦怀允沉吟片刻后说道:“大概会吧,但梁仁辅应该也会一同前往。”

叶槿容闻言,胸口微紧,试探着问道:“你可否前往沧州?”

“你是想找沧州长史?”秦怀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

叶槿容轻轻点头:“若无法查明粮草押运延误的原因,这件事必将波及丞相。”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你。”秦怀允缓缓开口,语气沉缓,“你迟早要在他和你皇兄之间做出选择,你越偏向他,将来只会更痛苦。所以,你…”

“我明白你想问什么,”叶槿容打断了秦怀允的话,“但在我们还没有和离之前,我与他到底还是夫妻,能帮一把,我自然会尽力而为。”

秦怀允默然片刻,最终轻叹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便不再劝阻。”

“你此去沧州,一切小心。”叶槿容轻声叮嘱,目光中透出关切。

秦怀允微微颔首,随后便抬步离去。

目送秦怀允离去后,叶槿容走向床榻和衣躺下,却辗转难眠。

窗外更漏声断断续续,像一根细线拉扯着她的神经。直到天光微亮,她才勉强合眼,却仍陷在混沌的梦境里——忽而梦见幽州战场的烽烟,忽而听见朝堂上群臣的争执。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刺入耳膜。

她猛然惊醒,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被褥。

“长公主?”门外传来她的贴身侍女阿徐压低的声音。

叶槿容撑起身子,抓过外衫披上走下床榻。拉开门时,晨风挟着凉意扑面而来。

阿徐立在阶下,鬓角沾着露水,显然已候了多时。

“家主刚回府,便又要出远门。”阿徐递上热帕子,“您可要去送送?”

叶槿容指尖一顿。“去哪里?”

“听清风阁的家仆说,陛下刚下了旨,命家主为河北道黜陟使,明日前往莫州…”阿徐觑着叶槿容的脸色,声音渐低,“查粮草延误和贺刺史等人遇刺身亡的案子。”

莫州。

秦怀允的推测竟成了真。

叶槿容胸口发紧,帕子上的热气熏得眼眶微热。她匆匆梳洗,连发髻都未仔细绾,便往清风阁赶去。

——阁前已是一片忙乱,家仆们正忙碌地搬运着行囊,温之言则身着黑绫官袍,立于门前,与几位幕僚交代着事务。

叶槿容走近,唤道:“丞相。”

温之言蓦地抬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叶槿容似乎在他眼底看到微澜掠过,却又在眨眼间归于平静。

待幕僚们皆退下后,温之言才向她走来。

“皇兄当真派你去莫州?”叶槿容直接问道。

“只是例行查案。”温之言声音放得极轻,像在安抚,“而且你皇兄还派了一批龙武卫,同行前往莫州,以确保安全。”

叶槿容望着温之言,质问道:“你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在我面前故意装作毫不在意?”

温之言神色沉静,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更是晦暗难明。

“夫人,你在我面前所展现的伪装,想必也让你感到相当疲惫吧。”他唇角微扬,却不见笑意。

叶槿容指尖微蜷,面上仍维持着镇定:“我不明白你所言何意。”

温之言低笑一声,那笑声像是冰层下的暗流,冷而沉:“或许,更准确地说,你一直以面具示人,人前扮演着柔弱无害的角色,背后却深谙算计之道。”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三年来,你为了让我与你皇兄和睦共处,所付出的心血与努力,委实不轻,真是辛苦了。”

叶槿容胸口微窒,却仍不肯退让:“他是皇帝,这是他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温之言忽然向前一步,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畔:“那么,夫人的选择又是什么?”

叶槿容下意识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这一瞬的回避,已经足够清晰明了。

温之言沉默良久,眸色愈发幽深,像是压抑着什么。终于,他再度开口,嗓音低沉而克制:“如果有一日,你必须在你皇兄和我之间做出选择,你会选择谁?”

叶槿容的指尖掐入掌心,却仍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皇兄乃我至亲,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且无可替代。然而,我同样珍视我们之间的感情,它亦十分重要而特殊。”她抬眸,直视他,“因此,我实在不愿面对这样的抉择。”

温之言唇线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

有些答案,本就不必宣之于口。

晨起的风愈发凛冽,卷着落叶在庭院中打着旋儿。树叶沙沙作响的声响穿过窗棂,似在诉说着没有阳光的孤寂,那声音时急时缓,竟与叶槿容此刻的心跳渐渐重合。

她独自立于厨房中央,四壁投下的阴影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的身影紧紧禁锢。

灶台上整齐摆放着制作饺子的材料:一盆新磨的雪白面粉,一碗清可见底的井水,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微光。

指尖没入水中的刹那,凉意刺得她微微一颤。

本该熟练的揉面动作,但此刻却显得格外滞涩——温之言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那些字字诛心的话语,此刻正随着揉捏的节奏,一次次碾过她的心。

面皮擀好了,馅料也调得鲜香诱人,可她的指尖悬在材料上方,迟迟未动。

夜渐渐深了,相府内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厨房中仍亮着一盏孤灯。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叶槿容的视线,她轻轻夹起一只,咬破薄皮的瞬间,滚烫的汁水涌出,鲜香盈满口腔——这本该是她最爱的滋味。

可舌尖的鲜美还未化开,便成了挥之不去的苦涩。

这味道让她忽然想起锦衣玉食的童年,那时御厨做的饺子花样百出,她却唯独记得某个寒夜里,有人端来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饺子。那人絮絮叨叨的嗓音,至今仍萦绕在她耳畔:

世间至难,莫过于情义两全。情者困于被爱,爱者苦于情牵,就像这饺子,皮太薄易破,馅太多难包.....

话音散尽,筷尖上的半只饺子已凉。

窗外,风声呜咽,仿佛在应和那句未尽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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