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大小姐十分厌恶我。”洛听雪在厌恶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不出所料,严氏那双丰润泛红的秀唇终于合上了。
“什么时候的事?”
“早两年至多见了不理会,去年开始就明显了些。”
关于这位苻朗唯一的亲妹妹,洛听雪也记不得多少,有记忆的也仅有一次。
算算时间应该在这相亲会之前不久。
“二月里宜阳郡主组织的诗会,她不知怎么撺掇的,竟让在府中做客的柳大家,说我所作的诗匠气十足,不过是附庸风雅之作。”
洛听雪随即拼演技表现出愁闷:“也许是忌惮父亲,这事没怎么传开,算是闺阁中的一时意气之争,可到底让人心里长刺。这让女儿怎么有脸往苻世子眼前凑。要是被她乱说几句,这争不争论的都没体面。”
小姑子厌恶嫂子这事确实难办,严氏敛眉思索着。
她母亲与亲哥哥,是女儿未来的婆母和丈夫,从常理来讲,自然小姑子更占情理,若是从中挑拨,一次两次就算了,次数多了,女儿再是聪慧可人,也难免受气。
但这事不急在一时,须从长计议。
严氏轻轻拍打起洛听雪的手背安慰道:“这事让娘好好想想,总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于是一直到洛听雪回到自己的月雪阁,严氏都没再絮絮叨叨。
然而严氏絮叨的后劲很强,躺在床上的洛听雪不停地翻来翻去,烙饼睡不着。
解决苻大小姐的事,前世是她亲自操刀实施的,没让严母多费一丝神。
这倒不是有争一争苻朗的心,实在是苻大小姐这人吧,简直是叔叔不可忍,婶婶忍不了。
鬼知道上辈子是不是她的黄泉引路人,苻大小姐莫名其妙地和她不对付。
今天冷嘲热讽她的穿戴,明天故意弄脏她的衣裙,后天说她没文才,只要碰面就各种小动作轮番不断。
像极了半夜三更的蚊子,给它咬一口也不会怎么样,但是嗡嗡的飞在耳边十分恼人。
她也不是个圣人,惹火了自然也想给这个死小孩一个教训。
时机在去珠宝坊挑首饰头面的时候,被她逮到了。
起初在二楼雅间看到苻朦身边的大丫鬟走动,她是没打算招惹的,连忙带人闪进预备好的雅室,利落关门,深怕慢一秒就被狗咬到了,动作流畅得让陪客的坊间伙计都为之侧目。
哪知去楼下亲自侍弄茶水的银竹回来,兴奋地带回一个消息:“小姐,听说那人看上了一副珠钗,因为价格犹豫了好几天,今天是第二次来看了,还在犹豫没买呢!”
她听罢,不多时便计上心头——
“叫跟来的絮儿去盯着,她眼生不会让人起疑,若是依旧没买成,看见人走了就来回我。”
事情意外地很顺利。
那支被符朦看上的金镶玉带宝石碧玺的蜻蜓立兰花步摇最终被她买下,青绿墨蓝和象牙白的配色,无风自动,也确实值得为其心动。
可惜淡雅虽好,并不是她的菜,她喜欢热烈一点的。
随即她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整副头面售价八百二十六两纹银,相当于五十万软妹币的样子,按理说,一个国公府的小姐,手头再紧咬咬牙也是能买的。
为什么这样喜欢还是不买呢?
国公府是个空壳子?
还是教养使之不能奢靡?
那时她虽然好奇,但这并不妨碍她接下来的计划。
得知苻朦也会参加户部侍郎之女连三小姐的生日宴,她特意簪了这支蜻蜓立兰花步摇,果然看见对方眼中出离愤怒。
不出一会儿,就听有小姐议论,她今日所簪的那支出尽风头的步摇,是故意从苻朦处抢走的。
一点都不意外,正中下怀。
看见苻朦离席出恭,她便跟了出去,让霜降使计暂时支走外边候着的户部侍郎府的丫鬟,待苻朦一出来,便迎了上去。
苻朦自然面露防备,她却刻意拱火:“原来四处搬弄是非的小人也会心虚?”
这等事自然不能由正主来回应,苻朦身边的大丫鬟首先站了出来,一时间两边的丫鬟就拉扯了起来。
霜降和白梅是得了命令的,特意将苻朦身边的丫鬟往边上带,将她们与符朦隔开。
此时就只剩下她与苻朦面对面。
要的就是这个时候!
趁着苻朦的人被霜降她们挡着无暇东顾,眼瞅着被支走的户部侍郎府的丫鬟已然走进,她突然对着苻朦坏笑了一秒。
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右手扯下蜻蜓立兰花步摇,塞在反应不及的苻朦手中,左手弄乱了头发,迅速倒在苻朦脚边,大声惨叫一声后默默低头垂泪,反正就是一气呵成!
当天晚上,连三小姐生日宴最大的话题莫过于,沐国公府的苻大小姐抢了吏部左侍郎之女的珠钗。
传言起因是苻大小姐怀恨洛家小姐买走了她一直看中却未买的步摇,哪知会闹得这样难看。
以符朦骄蛮的性子,国公府自然会很闹腾。但她自信此事毫无破绽,事实也如此。
待到她悄悄向严氏说明了事情经过缘由,严氏笑罢第二日亲自带着她到沐国公府拜访探望立好宽厚人设时,前婆母崔氏是笑脸相迎的。
只是苻朦托词不肯来见人,她便送佛送到西,把步摇作为礼物送了过去。
至此,苻朦对她的敌意在国公夫人那挂了号,又将苻朦钉在了骄纵的耻辱柱上,若是日后再为难她,她也有得辩解,不至于落了下风。
大胜计成!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是她溃败的开始。
不多日,国公夫人邀约严氏在京郊的白马寺赏春。
原本没听说苻朗也会来,她带着丫鬟独自一人在山顶临崖的亭内远眺,不期然走来了他。
家中长辈属意,他本身又是人种龙凤,她这种普通的半道出家的穿越女,自然也是慕强的。
她此前不是没有打望过符朗,可任何一次都不如这次他徐徐向她走来时来得震撼。
有句歌词怎么唱的来着?
远光中走来你一身晴朗,世界开始不声不响。
反正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男子当得起温婉二字。
只是随后的情形有些怪。
苻朗身后的小厮将两个锦盒放在亭内的石桌上后,便退到亭外不远处侍立,刚好是听不到亭中人讲话的距离。
这一串铺垫后,长身玉立的男子才正式看向她,如沐春风地颔首致意:“洛小姐。”
怎么形容当时呢?就是温润如玉中依稀透着……
来势不善。
那种氛围让她迅速稳住了心神,略略屈膝回礼后也不多言语,静静等着来人揭晓答案。
苻朗很快打开了第一个锦盒,她扫眼一看,是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芍药缠花金发梳。
青墨绿橘红的敦煌配色,配以金珠金丝以及祖母绿翡翠珠子,特别是修饰的枝蔓,如腾空而起的飞天飘带,张扬欢快,精准踩在了她的审美上。
“冒昧与小姐有几面之缘,私以为这柄发梳洛小姐一定会喜欢。”耳边的声音如春江溪水潺潺,“舍妹骄纵,代其向小姐赔不是。”
话落,她就知道坏事了。立刻抬眼向着符朗直视而去,他也对视了过来,嘴角微微翘起。
她自然也学着嘴角微微一扯,随即很没礼貌的在亭子边缘的美人靠上坐了下来。
看来符朗知道,她的喜好和苻朦南辕北辙,犯不着为了同一支发钗大打出手。
但是她也不虚,在扮演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和本我之间,莫名其妙地选择了后者:“这礼物的数量与骄纵的次数,苻世子觉得相符合吗?”
苻朗并不着急解释:“礼物不过锦上添花之物,最重要的是收礼之人已经得到她真正想要的就好。”
他随即矮身坐在石凳上,将另一个锦盒打开,推向了她。
——是那支被送给苻大小姐当赔礼的蜻蜓立兰花步摇。
“这礼物还请小姐收回。”
苻朗不紧不慢地补充道:“舍妹或许以前喜欢,现今却只留厌憎。然而美物无辜,何必让它明珠蒙尘。相信它演了一出戏后或许更适合小姐,毕竟看到它小姐心中起码是快意的。”
那时不知道他是真的知道苻朦是被污蔑的还是诈她,她只能不置可否,“苻世子是来问罪的?”
“若是这样,我何必费心准备礼物。”苻朗仍是温润的看着她,“我若是被人烦扰,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然而她终究是舍妹,我不赞同她骄纵害人自会管教,但并不意味着能容他人过分欺辱。下不为例。”
这话说得就很不温柔了。
但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声音。
心软了之后,她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珠钗价值八百多两,既是心爱之物,也不是买不起,为何不买?”
“或者说,为何不让买?”
当时苻朗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什么。
最后他站了起来走到亭边,眺望起连绵的春山。
从他的角度看去,一片晴朗中有群鸟巡回,万物可喜。
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他最后回说:“或许是因为这天地秀丽更急需装点吧。”
那时她并不理解这句话,只是被这立于天地间的男子深深吸引。
因为这一刻,他散发出了一种“为生民立命”的英雄气息。
她很普通,但是向往高尚。
当苻朗在旧朝摇摇欲坠之时以一府之力撑起边关雄师,最后面对达怛以身报国,她才回过味来初见的这句话。
天之骄子果然没有浪得虚名。
想到这,一直在床上烙饼的洛听雪拥被坐起来,仰头靠在了床头,抑制住扑面而来的酸楚。
那位天之骄子曾在冬天将她寒凉的脚用身体暖热。
也曾将因看到沿路人间炼狱抑郁的她,揽在怀中细细安抚。
她好不容易怀孕又意外落胎后,更曾坚定地拒绝过她迫不得已的提议,说四十无子才纳妾……
女子很容易迷惑在那些暖心的细节里,她也不例外。
他应该是爱她的吧?
那幅被珍藏的冉玉柠的画像是爱上她之前的吧?
到现在洛听雪还是忍不住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永远不会有答案。要知道,深爱之人由来藏心不挂嘴。
一滴泪从紧闭的妙目顺着欺霜赛雪的桃花面滑下,浓烈的酸涩袭上鼻头。
然而洛听雪没有放任这种情绪太久,不多时便将泪决然的抹去。
“平生少有展眉处,幸识惊鸿照影来。”
她再次想到画像上这句像把尖刀的题词,吸了吸鼻子,恨恨地在心中说了句“算了”。
他除了心中的她不是她,真的没有哪一点对不起她。
这次,她主动移除自己这道坎,但愿有人能得佳人眷顾,希望……
希望过往的英雄能有少许展眉处。
也祝自己前程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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